“陛下因何断定臣是在撒谎,就一定做不成此事呢?”
胡翊微微拱手,语调平稳,却字字清晰地将话顶了回去。
朱元璋被这直白的反问噎得一滞,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正要发作……一想,算了!
女婿对自己还有些怨言,有就有吧,念在他天不亮就疾驰而来救人的份上,就先忍耐了。
这一搞老朱有些下不来台,他一开始只以为这是个善意的谎言,是女婿为救人故意撒下的。
没承想,女婿来真的,他居然真要救治一个重度毁容的女子?还要叫她恢复曾经的容貌?
这是在开玩笑吗?
要朱元璋相信他能做成这么大一件事,那还不如叫他相信扩廓会真心投降大明,至少在他看来,这一条可比女婿刚才夸下的海口更加容易实现的多的多。
不止朱元璋是这想法,实际上,常遇春跟汤和也抱此态度。
民间有句俗语,叫“生死人,肉白骨”,都是记载中神仙们才会的法术,但要说起神仙,世上又有几个人见过?
在常遇春、汤和看来,恢复容颜与“生死人,肉白骨”这事儿难度差不多,都不靠谱,还如何叫人相信?
岂非天方夜谭?
胡翊没有太多时间与他们纠结,跟朱樉、朱棡打了声招呼,又马不停蹄忙活范妻的伤势。
面目烧了半截,身上多处大面积烧伤成片,人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什么避嫌之类的词儿都是不存在的。
唤来两名太医做助手,新一次的水泡切割、挤出黄水、敷药裹粉……胡翊又再来了一遍。
治疗的方法与范母其实大同小异,其间细微的差别在于,范妻相对年轻,身体更加强壮,给她的曼陀罗药膏则是用上了八钱份量,比之范母的药量还略多一点。
这大大规避了范妻的痛苦,当治疗完成后,范家两位夫人沉沉睡去。
三日间被火毒灼伤所折磨,这并不好受,令二人难以合眼,尤其在事发当夜,那真是疼痛不止,痛苦嚎叫。
如今得以睡上一觉,二人竟都沉沉地躺下,不久都打起呼噜来了,这一觉睡的香甜,可见一斑。
二人目前都是高烧高热,感染是否降低,其实通过测量体温就可看出来。
朱元璋决定在此等候到天明,夜里在滁州府衙安歇下来,深夜时分,接到旨意的赵庸全力赶来。
在其身后,跟着太医院张景岳众人,这才堪堪赶到。
人手充足,胡翊就可以休息一番了。
他也是接连赶路而来,途中奔波疲累不说,这又聚精会神处理了许久的烧伤。
胡翊对于烧伤的伤疤早已免疫,毕竟战场上看多了开膛破肚、脑袋乱滚的场面,吃起东西来并不受影响。
崔太医、赵太医跟胡翊去过定西,见过伤兵营里的断肢残臂,也都早已是司空见惯。
唯独新赶来的御医、太医们,在京城时养尊处优惯了,何曾见过这等触目惊心的景象?
瞥见地上清理出来的脓血污物,几人顿时脸色煞白,有的掩面侧身,有的干呕连连,狼狈不堪。
恰逢朱元璋又赶过来,不免是吹胡子瞪眼,挨个将他们训斥了一通。
胡翊从丈人身上看到了太多苛刻的东西。
纵然这些御医、太医们有错,但年老体弱,还要骑快马赶到滁州。
若没有你朱元璋的旨意,他们怎会自己跟自己这把老骨头作对,一路上瞎折腾?
结果好不容易来了,上来又先挨了一通劈头盖脸的训斥,你不应该叫他们先去诊诊病人的脉吗?
他迅速扒完碗里的食物,起身拱手道:
“陛下,臣实在疲乏,先行告退歇息了。”
女婿语气疏离,起身告辞。
看着那道冷淡离去的背影,朱元璋站在院中,望着他消失在回廊转角,良久未动。
他踱步到后院那株枝叶繁茂的桂花树下,月光穿过叶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暗影。
他时而负手望月,时而低头凝视着地上的光斑,最终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老二,去把你常叔、汤叔都叫来,陪咱喝几杯。”
堂堂九五之尊,竟也需借酒消愁。
酒很快备好,就在桂花树下的石桌上。
朱元璋初时还用小杯浅酌,几杯下肚,胸中那股难以言喻的郁结却愈发翻腾,他烦躁地将小杯推开,直接换上了大碗,仰头便是一大口。
辛辣的液体滚入喉中,却浇不灭心头的烦闷。
他的胸中似有滔滔苦水想倒,可是话到了嘴边,看着常遇春、汤和这两位自己最信任的老兄弟,朱元璋却又开始拿眼睛仔细审视起他们来。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与他们共诉衷肠,反倒有所顾虑,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君臣之间,若走得太近,失了那份敬畏,日后还如何统御?
臣子对于皇帝少了几分惧怕,这样对日后种种,恐怕也很不利吧?
恍惚间想到这一层,老朱立即是用手使劲在脑门上拍了一把,暗道一声自己为何在想这些?
这两位伙伴曾多次救过自己的命,汤和虽然打起仗来差些,但胜在忠心可嘉。
常遇春就更不用说了,每一战他都用命拼在最前面,没有他和徐达,又哪来的这偌大的江山基业?
一双有力的大手拍着两位老兄弟的肩膀,朱元璋一时间感慨起来:
“咱们仨,有多久没坐在一起喝小酒了?”
汤和闻言,哈哈一笑,借着酒劲,竟也伸出胳膊,亲热地勾住了朱元璋的肩膀,大大咧咧地道:
“嘿!我还以为上位当了皇帝,早把咱们这些老兄弟给忘了呢!今儿个好,今儿个咱不做君臣,就做兄弟!
痛快!痛快啊!哈哈哈……”
他嗓门洪亮,震得树叶都仿佛抖了抖。
常遇春在一旁,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他飞快地在桌下伸脚,狠狠踹了汤和的腿肚子一下,汤和吃痛,“哎哟”一声,不明所以地瞪向常遇春:
“伯仁,你踹我做什么?”
汤和不愧是汤大嘴,转过脸来就耿直的把常遇春给卖了。
常遇春没有接话,只是端起酒杯,恭敬地向朱元璋示意了一下,然后默默饮尽。
他现在可不敢跟朱元璋勾肩搭背,一向话多的他,如同一个倾听者一样,更多的还是听朱元璋说。
全程陪同下来,虽然也显得较为从容,偶尔有些玩笑开。
但始终都很注意身份,没有一丝一毫的僭越,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恭谨,并未因“兄弟”之名而稍减。
这些小细节自然落在了朱元璋的眼里。
酒阑人散,石桌上杯盘狼藉。
朱元璋独自坐在桂花树下,望着常遇春和汤和离去的方向,那两个空荡荡的石凳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一阵夜风吹过,吹来了远处的寒气,也带来一丝透骨的凉意。
看着一片狼藉的桌案,此刻老朱心中不免是一阵恍惚。
汤和还是那个汤和,直来直去,没心没肺。
但老常已远非当初的那个老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