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忘本?”
朱元璋只觉得莫名其妙,看着马秀英时,一脸发懵,又有些烦躁的翻了个白眼。
他将手中的锄头扔掉,又看了看自家婆娘手中拿着的两身蓑衣,不由是询问她道:
“你拿这些东西做什么?”
说罢,他一脚将地上的锄头踢出去多远,而后没好气的道:
“咱近来理政繁忙,事务杂多的很,赶紧回去给咱做一碗擀面,吃了还要批改奏折。”
说罢,他转过身去便往回走。
“朱重八,你装不明白还是真的不明白?非要我把话当着你的面说出来,才肯直视问题吗?”
朱元璋并非是不懂。
只是对于这件事情上,他想直接略过,不想与马秀英争吵罢了。
身为皇帝,有些事不必再吵,况且他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婆娘,你若不为咱做饭,那咱就去别的妃嫔宫中去了。”
朱元璋似乎认为,拿这种事酸一下马秀英,就能威胁到她。
但他还是把自家婆娘想小气了。
马皇后不愧是马皇后,并未把他说的这些话放在眼里,开口便道:
“那你便去吧。”
马秀英的声音里面带着不为所动的决然。
她转过身去,自己捡起一把锄头,开始在菜地周围锄草,忙活起来了。
朱元璋完全没有注意到妻子眼中的失望。
看到自家妹子真的在地里劳作,独自一人生闷气,终究不能不管不顾。
他只得是厚着脸皮,也捡起了自己刚才一脚踢在地上的锄头,然后凑过去,夫妻二人一起锄起地来。
“嘿嘿嘿,妹子,你叫咱锄地那咱就锄,只要你能高兴些。”
马秀英没有理他,只是自己锄自己的,也完全不与朱元璋搭茬。
看到妹子在那里生闷气,以往厚脸皮纠缠的这招也不再好使了,朱元璋一看这情景,只好是跟着锄地,默不作声起来。
锄就锄吧,踏踏实实的干一次活计,换得片刻时间的安静,倒也没什么不好。
这毕竟是他的老本行,做起事来也没什么难度。
一会儿工夫,天色黑沉下来,又逐渐下起小雨来了。
马秀英将提前拿来的蓑衣披在身上,头戴着斗笠,继续在地里忙活着。
这下朱元璋终于是不满意了,不由是开口问道:
“干啥呢,婆娘?”
他走过去,一把夺过了马皇后手中的锄头,朱元璋的力气很大,纵使马皇后紧紧将锄头握住,却依旧被他夺去。
但她依旧不顾这些,没有了锄头,那就用手拔草,大不了不用锄头便是。
看到自家妹子如此跟自己置气,朱元璋终于是气恼了,不由是开口直接问她道:
“你到底要干啥,跟咱直说!”
“又为了你那个女婿撑腰是不是?你知道他今日说的都是何等大逆不道之言吗?
这也就是咱的女婿,有静端和外孙的面子在身上,才不好发作,要换了是别人咱先把他脑袋砍了,最轻也得下狱关他个一年半载的!”
朱元璋也是来了火,好心赔情还不行?
为了胡翊这点破事,需要这样大动干戈吗?
他只以为马秀英是在为女婿的事,给他摆脸子。
实际上,他却又将自家妹子想小了。
马皇后此刻继续拔着草,一边将揪出来的草根攥在手里,对着泥土地磕去,将上面带出来的土壤重新抖回地里。
她做着手上的事,终于在此时开了口。
“我是为翊儿鸣不平,但女婿的事不至于令我说你忘本。”
马皇后一字一句间,说的清晰且有力,她抬起头任由雨滴打落在自己脸上,感受着这份冰冷的清醒,不由是认认真真地叹了一口气:
“我想到更多的,乃是故去的公婆,乃是你的那些故去的叔叔、伯伯,想到的是你那些姐姐和哥哥,还有弟弟妹妹们,”
“唉……!”
马皇后又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无奈说道:
“你常与我说起早年家中的贫苦,我们早年身怀标儿之际,你说到家中那份惨境时,每次都要流泪。
元兵征缴不来粮食,逼得朱家上吊,你的兄弟姐妹们大都饿死了,你回到家中时,公婆二人的尸首就悬在房梁上。”
说到此处,马皇后回头幽幽地望着朱元璋,目光将他死死打量着,想要尝试将此人的内心看透。
做了皇帝以后,这个枕边人变了吗?
她很疑惑。
这一刻,她不由是开口问他道:
“重八,你父母当年吊死在房梁上,家中仅余下十几粒粮食的时候,你看着朱家祖辈的坟茔越堆越多,看着弟弟妹妹们一个个相继饿死在家中,再到父母双亲因为交不上粮被活生生逼死……”
“那时候,你的心会痛吗?”
马皇后的话说到这里的时候,朱元璋的心,整个的揪了一下。
很显然,他确实会心痛。
马皇后从丈夫被刺痛的反应之中,总算还看到了一丝人味。
她不由是开口说起了掏心窝子的话:
“当年朱家的亲人们,与如今大明辖下的六千万百姓们有何区别?”
“你朱重八推翻元朝的暴政,结果自己反过来干的这些事,又与暴元有何区别?”
还不等朱元璋张嘴辩驳,马皇后先一步堵住了他可能要说的话:
“你可能会说,元朝治下的百姓民不聊生,几户人家共用一把菜刀,活的比你们朱明皇帝治下更加悲惨。
但这只是刚开国,读过一点史书的都知道,开国的前三十年,最是政事、朝局都较为清明的时刻,越往后越乱,越往后横征暴敛、昏招频出、苛捐杂税日益沉重,问题才开始反应出来。
你就看着吧,用不了几年,大明百姓就与朱家当年是一样的惨境;太子一开始把你这些‘甲首制人’的话转述过来时,我还不相信,到最后得知女婿被你骂出宫去,才不得不信以为真。”
“朱重八啊朱重八!你还说你没忘本?”
“你说你推翻元朝,是为了天下众生,是为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如今你在逼百姓做的事,不过是将许多的王重八、李重八们一步步逼上绝路,你的这些路引、连坐,与暴元的统治本质上又有何区别?”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话说到此处,马皇后最后嘱咐道:
“面食在锅里热着,你若觉得不合你胃口,那就去别的妃嫔那里,我也不拦你。”
“至于治国,我们这种女人家本不该干政,但做事需要考虑到人性。
老子说,水利万物,而不争。
荀子也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你的那一套,压抑百姓,也许利于朱家江山绵延下去,但压抑人的本性和天性,总归不是正道,我话说到这里,言尽了。”
话音一落,马皇后继续蹲下来拔草。
她的手,机械般地不停在动作着,但此刻心中更多的,却是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