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郭兴在被拖出殿外的那刻,请求朱元璋再给他一次说话的机会。
对于这个请求,朱元璋自然是应允了。
而后,郭兴挣脱了侍卫们,径直走到胡翊面前,给他跪了下来。
所有人都搞不懂,国舅爷为何如此举动?
现在向驸马求饶,想求他给自己说几句好话吗?
都不是。
郭兴此刻就跪在胡翊面前,一声叹息后,开口央求道:
“先前对你百般谋害,这是我鬼迷心窍,如今落得如此下场,我也认了,只求你救救灵儿。”
郭兴将自己的胸膛,拍得砰砰直响,承担起了一切罪责道:
“谋害你的人是我,但灵儿终究不该招致此祸,如今她病体愈加沉重,只求你救救她。”
而后,他又是一叹道:
“毕竟你郭英舅父,不曾害你,也算我临死之际为亲侄女做一点补偿吧。”
说到此处,郭兴一个头磕在地上。
“求你了!”
常遇春是个直脾气,当即质问道: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朝堂上有的是人为郭灵鸣不平。
堂堂的亲伯父,竟然为了脸面,将亲侄女关在家中,不许医治,进而导致其病症越来越重。
这种人,骂一句“畜生”都不为过吧?
真是枉为人父!
怎么,现在幡然悔悟了?
郭兴接连几个响头叩在地上,就那么匍匐在胡翊脚下。
胡翊背对着他,不想再看到此人。
但身为医者,自有一颗恻隐之人,终究是回答道:
“郭灵的病,我会想方设法去救治,但这是看在她是我表妹的份上,而非你的哀求。”
胡翊这话说得也明白:
“你最后做的这点事,掩盖不了当初存心牺牲侄女,害死郭灵的那颗恶毒之心。”
“想要以此来恕罪,换取心安,是不可能的。”
韩宜可最看不惯这样的人,当面便顶撞起来道:
“事都已然做下了,现在知道悔悟了?你只不过是知道自己要死了,难以下世去面见你郭家的列祖列宗罢了。”
不愧是御史中的领头羊。
韩宜可这张嘴,毒舌到了一种离谱的地步。
郭兴被他一句话说的破了防,不由是怔怔地回望了一眼朝堂,随后站起身来。
他见这殿阁宽广高大,又看到殿外的天空一片纯净,万里无云,可这美好的世间跟他再无关系了。
是啊,死后下世,又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呢?
他不由是点了点头,面部表情唯有痛苦与纠结。
他此刻的心情极为复杂,一时间权势、脸面全部丢了个干净,就连身家性命也要跟着丢了。
一觉醒来,上了个朝,突然就成了死囚。
“哈哈哈哈……哈哈。”
“该啊!郭兴,你是真该死啊!”
郭兴自嘲的声音,在这一刻响彻了朝堂。
之后,他冲着朱元璋微微躬身,而后跟随侍卫们向殿外走去。
廖永忠本想开口再说些求情的话,但想了想,终究是羞于出口,就跟着出去了。
龙位上。
朱元璋看着郭兴远去的背影,其实神色也挺复杂。
但他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朝堂上,三个罪魁都已被押解出去,今日出了这么一桩大事,引得群臣们沉默不语。
陛下的面色很不好看,这个时候不该上去触怒君王的霉头。
但陆仲亨却是站出来,冲着朱元璋告罪,又给胡翊和胡惟庸赔起罪来。
“陛下,臣本以为抓的是个通敌黑衣人,却不料竟是他人设下的计,此番诬陷了胡驸马爷与右相,罪臣请求当堂向他们赔罪。”
朱元璋抬眼向他瞥来,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陆仲亨便来到胡翊面前:
“驸马爷,先前多有得罪,乃是我脾气莽直,诬陷了您。
如今您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只求您多多的教训,陆某一概领受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胡翊自然不可能真的动手打他一顿,那倒显得胡翊心胸狭窄了。
他便卖个面子过去,将此事大度的化解掉。
胡惟庸也是有样学样,彰显着自己的大度,并未就此事过于计较。
一看陆仲亨把自己摘出去了。
唐胜宗与杨璟也赶紧出列,过来赔罪。
这其中,犹以唐胜宗最为难受。
先前,他差点与胡惟庸做了亲家,今日却为李善长站台,将其得罪的不轻。
关键是,李善长已经失势垮台,胡家叔侄今后又要在朝中掌权,且胡翊又是如此得陛下信任。
唐胜宗红着脸皮,和朱亮祖、杨璟一起过来赔礼,直接冲着胡翊拜了又拜。
那个惶恐的劲儿,就更别提了。
朱元璋对于他们的表现,算是比较满意。
此事也不好计较,毕竟明年的北伐还要靠这些人呢,当即就轻拿轻放说道:
“尔等武将脾性,性子过于莽撞,以后要改。”
“是,是是。”
“嗯,念在尔等赔礼道歉,朕便只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朱亮祖是欲言又止。
今日的事都已议完,朱元璋最后留下了胡惟庸与胡翊,稍加安慰了一番。
等到胡惟庸走后,朱亮祖又进来求见,他还是忍不住要为自己的儿子求情,跪地哀求道:
“上位,臣之子朱暹,因在地方上犯了罪,被胡相判为斩刑。
还请陛下念在臣为大明赴汤蹈火,出生入死的份上,饶他一命吧!”
朱元璋心说,自己手底下这帮功臣们,怎么就这么拎不清呢?
你们的功劳大,就可以庇护子孙们在地方上犯罪了吗?
他假意不知,疑惑问道:
“你儿犯的何罪?”
“这……”
朱亮祖叹息一声,就把责任全都揽到了自己头上:
“也是臣在外征战,无法管教,这逆子竟在地方上奸淫良家女子,但臣已经与那些女子家人们好好赔偿过了。”
朱元璋却是一脸的冷笑:
“赔偿过了,此事就能算了吗?”
“朱亮祖,你当要知道,当年朕的几个义子们抢掠地方、奸淫良家妇女,朕都不念亲疏,一概斩首的!”
“上位,还请念在臣之功劳……”
他的话马上就被朱元璋挥手打断。
“行了,你不是有两个儿子吗?”
“有这功夫,不如好好教育你的次子,莫叫他重蹈覆辙,最后导致你家中绝后。”
朱元璋转而训斥道:
“至于你大儿子的事,功臣子弟犯罪,就能网开一面吗?”
“哼!朕不会因为你是功臣,就包庇你家中子弟,真想要家中平安,那就从一开始管束好你那些亲属们,莫叫他们横行无忌。
否则,自有天收!”
“下殿去吧!”
朱亮祖擦着冷汗下殿。
朱元璋等他走后,才又开口大骂了几句,然后平复了下情绪。
他冲着胡翊一招手:
“女婿,随咱出去走走。”
翁婿二人出离奉天殿,往御花园内湖走去。
在朱元璋日常垂钓之处,朱标侍立在旁,朱元璋脚蹬在栏杆上,一边喂着鱼池中的锦鲤,一边问胡翊道:
“你说是做人难呢,还是做鱼难?”
胡翊不假思索便答道:
“自然是做人难。”
朱标也在旁点头,表示同意。
朱元璋便叹了口气,手中鱼食扔到一半,突然就顿在那里,视线望向了远方的地平线。
良久后,他重重地一叹,说起了心里话:
“咱难呐!”
他将鱼食递给太子,而后转过身来,拍了拍女婿肩膀:
“有些事,叫咱再想想吧。”
这个“有些事”,自然就是李善长生死之事。
胡翊自然不能命令皇帝,也就没说什么话。
这一刻,朱元璋有些不好面对起女婿来了,反倒老脸一阵阵发烧。
出卖了女婿,先前答应的事现在又想反悔,他只得是立即找了个借口遁去。
“咱乏了,改日做些好酒好菜,给你们胡家洗冤,咱们好好庆祝一番。”
说到此处,朱元璋负着手离去。
朱标将手中的鱼食分了一半,和姐夫一起喂鱼。
看着底下密密麻麻的锦鲤浮出水面,争相抢食,乱成一团。
朱标也是感慨起来道:
“朝中的大臣们就仿若这些鱼,喂食时,多一口不嫌多,少一口却嫌少,爹都要兼顾。”
他转头看向了胡翊:
“姐夫,无论爹做出什么决定,你都多理解他一点,他也是个人。”
朱标这句话就说的很好,朱元璋也是个人,不是机器。
杀戮起来,手段强硬。
但不代表他没有感情。
今日李善长的那番话,确实触及到了老朱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令他又有些犹豫。
事实上,历史上胡惟庸案发之后,李善长安然无虞,一直活到即将熬死朱元璋,才被借当年的罪名诛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