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奉天门,踏进奉天殿广场的那一刻。
六十余岁的宋濂放眼望去,远处跪倒着的一片文官,如今正在偷偷朝他所在之处张望。
学问做了四五十年,现在却要背叛这些同僚,宋濂心中止不住苦笑和自嘲。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安安心心的做学问多好,当时为何要掺和进这些利益纠葛中来?
望着今日跪倒的三百零七位文官,他今日把心一横,要做个背信之人!
苍老的身影踏在广场的地砖上,宋濂那无力的身影,却被跪倒的文官们认为是逆风而行的勇者。
何其的荒唐可笑?
文官群里,还有不少人在私底下悄悄议论呢。
“宋师来了,咱们的主心骨就有了。”
“他乃是天下士林领袖,万千举子们都视他如师,宋夫子于此事上份量极重,只需他一开口,这事端便能扭转!”
“对对对,宋师前几日托病不出,今日总算要行杀招了,我等拭目以待!”
…………
所有人都因为宋濂的到来,变得更加振奋。
甚至这其中,不乏有人已经开始幻想起来。
“胡驸马指使那几个莽夫打咱们的人,今日宋师解决完此事,咱们也要在朝堂上与他掰扯掰扯。”
“士可杀,不可辱!”
“说的不错,此等奸佞,必要除之而后快!”
胡翊站在数十层台阶的尽头处,显得是那样的高高在上,耳边这些“嗡嗡嗡”的蚊蝇搅扰声,他一概是充耳不闻。
毕竟,又有谁会跟一群死人计较这些?
他与朱标,一左一右伴在皇帝的龙椅两侧,胡翊的目光不时看向远处的地平线,以及天空上白云的形状。
待那宋濂终于走近,底下跪倒的文官们,立即乌央乌央的扭过头去打招呼。
“宋师!”
杭琪叫了一声,立即冲着宋濂招手示意,像迎接即将凯旋而归的王者一样。
朱元璋默默盯着下方的举动,心中竟平静到一点波澜都不起。
“臣,宋濂,拜见陛下,万岁,万万岁。”
“平身,宋师今日可有事启奏?”
朱元璋的声音之中,透着一股慵懒,可能是今日的日头正浓,晒得他都想要午休了。
宋濂从衣袖之中翻找出三本奏章。
足足三本呐!
杭琪、刘仁一看到这厚厚的三本奏书,心中更觉士气大振。
“宋师,靠您力挽狂澜了!”
刘仁在一侧轻声开了口。
然而,宋濂才一开口,整个文官群体之中,马上就炸锅了!
“卿有事奏来,免跪,起身吧。”
“臣谢陛下。”
“老臣宋濂,今日先奏这第一件事。
冲击惠民医局那五百一十三名举子之中,老臣今已查明,其中宋青书、陆甲、周恭……等七人在内,毁坏医局财物,在士林之中也造成恶劣影响,臣请陛下依律按谋反罪名惩处。”
什么???
所有人都在期待宋濂开口,结果他一开口,居然说的是这个?
宋师今日这是要反水?
文官们在底下纷纷议论起来,原本振奋起来的一颗心脏,这下又因他的发言而变得紧揪起来。
正在还有人错愕间,宋濂继续奏道:
“除此七人外,那剩余的五百零六名举子,行为同样恶劣,不惩处恐难以服众。
若赦他们无罪,陛下虽然宽仁,却恐怕由此开了不良之风气,引得天下的举子们失去敬畏心,此举更不可留。
故而,老臣请陛下三思而定,着应将这五百零六名举子革去功名,发配北方去修长城,且应当对他们永不录用,以照顾那些真正有品德的举子们情绪。
身为人师,老臣之所言,句句皆有考量,还请陛下为正大明之风气,对这些举子们加以严惩,臣俯首再拜!”
不是?
杭琪以为自己听错了,见到宋濂叩首再拜时,立即从侧面拉扯他的衣袖,而后低声问道:
“宋师,你因何如此进言啊?”
刘仁也被搞的一脸懵,紧跟着问道:
“那些举子就是你招进京的,指使的人是你,现在你却要他们死?”
这领头的二人都是这反应,可想而知文官集团对宋濂寄予厚望的其他人,听到这番奏事该是何等懵逼的反应。
朱元璋看着底下的文官们都在愣神、发怔,一个个以为自己听错了的时候,笑的真是合不拢嘴。
胡翊则是看着其中一个翰林学士,他也以为自己听错了,照着自己的脸上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
当这一耳光打过去后,清脆的声响与疼痛,并未将这名翰林学士从“梦”中唤醒。
这一刻,那名学士的心中,信念彻底崩塌了……
宋师为何会变成这样?
谁能告诉我?
方才文官们还在亢奋着。
结果就一转眼的工夫,最为敬仰的人,直接就将他们三百多人全给卖了。
当场便有宋濂的弟子痛哭流涕,开口质问道:
“宋师,你因何要这样做?”
“举子们视您若神明,如圣师,结果你就这样对待他们吗?”
“宋濂,你该死啊!
今日我们这些文官们的性命,断送你手!
竟不曾想,你与胡翊俱是一丘之貉,算我等错看你了!”
户部的一名照磨立即站起身来,他已经猜想到今日乃是必死之局,当即便决定撞死在这御阶上,不愿再受辱。
可朱元璋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坐在龙椅上当即斥责道:
“在朕的面前辱骂同僚?”
“畜牲东西,速速将他拉下去剥皮凌迟,以儆效尤!”
随即,朱元璋手指着底下一帮情绪崩溃的文官们,怒道:
“你们都给朕安静些,宋师,你接着奏。”
“老臣宋濂伏请陛下纳谏,开始奏第二本。
臣以为,举子们冲击惠民医局,本就该严惩,此乃事实清楚、证据充足之事,无需再额外审理。
文官们以此来要挟陛下,要求释放闹事的举子们,且将此事越闹越大,直至如今胆敢质问君王,此乃明显的谋逆、逼迫君王大罪!
臣当日听罢就觉得匪夷所思。
这后来动用人脉细细一查,才发现其中异样,原来这其中不少闹事的举子,与在场这些文官们乃是子侄、亲属关系。
臣请陛下严惩这些文官,他们不该徇私枉法,恐怕派人冲击惠民医局,这其中也有他们的指使。
更不该无视君父,悖逆纲常,臣请治文官们逼迫皇帝、威胁谋逆之罪!”
“宋濂,你血口喷人!”
“此事明明明是你所为,因何陷害到我等的头上?”
人群中,立即就有人攥起拳头,疯了似的过来殴打他。
胡翊立即开了口:
“文官们要杀人灭口,阻止宋师继续道出实情,来人啊,保护宋师。”
驸马爷开了口,几名侍卫立即将宋濂护住,伸手格挡住底下破防的文官们。
尤其是胡翊这句“文官们要杀人灭口”,更是把底下文官们气的跳脚直骂,一个个的全都破了防!
“胡驸马,你凭何断定我等是要杀人灭口?”
“就凭你长了一张利口,就可以凭空污蔑了吗?”
“陛下啊,驸马无凭无据,就敢欺辱朝廷命官,臣等求您主持公道!”
他们这话音才刚一落,朱元璋身后的常遇春却是忍不了了,他扯开了嗓门,大喝一声道:
“住了吧!”
这一声爆喝,如同在百官的耳边打起了一声炸雷。
常遇春当即下了台阶,冲到那个喊胡翊污蔑之人的面前,瞪着一双铜铃大小的眼睛,愤怒的破口骂道:
“放你妈的屁!”
“驸马说你们一句就变成污蔑了?”
“那你们说驸马是奸臣,蛊惑陛下改科举经义,那他妈的改个科举经义就叫奸臣了吗?
你们这群狗曰的,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常遇春这一番为胡翊出头,又是当场质问,立即气的百官们又要拿出什么圣人之言、唐朝古制之类的话来辩驳。
朱元璋一听到这些脑仁就疼,立即接过了常遇春的话,深表赞同的道:
“你们不是搞了个什么十罪疏,历数驸马的十条罪状,还说他背后有人指使吗?”
“不错!”
朱元璋当即指了指自己,冷笑着道:
“颠覆科举旧制,弃圣贤经义于不顾,你们道是有奸佞指使。”
“嘿嘿,巧了,咱就是那个奸佞。”
说罢,朱元璋又念起胡翊的另一条罪状:
“商贾乱政,与民争利,开海禁倡经商,说他心怀叵测?
不巧,这也是咱这个皇帝的意思,你们的意思就是咱这个皇帝自己居心叵测呗?”
他当即又道:
“至于私调战船,暗削武装?
记住,不是私调,那是朕的圣旨发给廖永忠,他才调船的,与驸马无干。”
朱元璋这话音刚一落,一旁的廖永忠立即躬身跪倒,应承道:
“此事确属诬陷,臣作证,臣是奉旨调船,与胡驸马无关,并请陛下严厉惩处御前诬告胡驸马之人!”
朱元璋点了点头:
“刚才是谁说胡翊有罪的?”
“来,你们再站出来,在咱的面前再说一遍。”
经他这样一说,刚才叫嚣最凶的那几个,立即便闭了口。
“呦呵,咋就突然不作声了?
是你们嗓子疼啊,还是不屑于在朕的面前说啊?”
朱元璋故意冷嘲热讽道:
“至于你们说他勾结逆贼,引狼入室,重用方国珍旧部为航海向导?
哼,方国珍归顺之后,是朕亲自封他为福建行省平章的。
若他算逆贼,那朕这个亲口封他之人,是否也算逆贼啊?”
朱元璋当即指了指自己头上的这颗脑袋:
“既然今日这数罪并罚,还都是朕这个皇帝的指使,是朕要对大明谋逆。
来来来,那尔等上来一人,持朕的龙泉剑,亲自将朕砍杀了吧!”
“来?”
“来啊,你们这会儿谁上来弑个君给咱看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