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双眼睛,原是枯梅大师的——而枯梅大师早已离世。
原随云站在原地。
他的目光,在跳动,带着无尽骇然。
将萧铸从头到脚,细细浸透。
他的脸上,浮现出越多越多,难以置信的神色。
“岛上有你的画像。”
“多年前留下的画像。”
“如今的你……”
“竟与画中人,分毫不差。”
他的语气,由惊疑转为笃定。
“我肯定。”
“那绝对是你!”
萧铸微微一笑。
笑意很淡,如风中残香。
“是我。”
“请。”
原随云侧身让路。
“家父,已在等候。”
话音末尾,终是漏出了一丝难以掩饰的伤感。
像名贵的瓷器上,那一道掩饰不住的裂痕。
萧铸的心,微微一沉。
他隐约明白了。
原东园……
那位故人。
怕是只为见他这一面,才将一口气硬生生撑到了此刻。
众人随即走进了酒楼。
这家酒楼本是隐形人组织在外的产业之一,却从无人知晓,只被当作江南一家酒菜可口的寻常馆子。
他们迈步走了进去。
酒楼的包厢里,已有一道身影等候着。
他坐在轮椅上,手脚皆不能动,唯余一身内力在身。
无论谁看过去,都会觉得他是个行将就木的老者——胡须白得垂到脚尖,身着一袭白衣,双目紧闭,仿佛陷入沉睡。
没错,他与萧铸曾有约定。
原东园想知晓萧铸的身份,萧铸便让他等到燕南天消失之后
这些年里,原东园修炼龟息大法,时常陷入冬眠;
而岛上三岛主的权柄,实则由原随云执掌。
他所做的,便是靠着冬眠支撑,终于挨到了这一天。
门开了。
萧铸踏入。
原东园自漫长的冬眠中,骤然睁眼。
目光如冷电,直直射来。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
枯槁的手,微微颤抖。
“是你……”
“是你!”
“果然是你!”
萧铸静立。
眼中掠过一丝讶异。
“没想到。”
“原大庄主为了见我……”
“竟真的撑到了今日。”
原东园的声音虚弱如游丝。
却掩不住那狂喜。
“如今……”
“我已猜到了一些事。”
萧铸颔首。
“我明白。”
“你猜到了一些事。”
原东园的手猛然攥紧床帷。
声音再度颤抖,如风中残烛。
“原来你……”
“原来你……”
话到唇边,戛然而止——
楼下!
一阵突如其来的嘈杂!
如利刃,斩断了他未竟的话语。
众人对于萧铸的来历,此刻也已生出些许猜测。
那个消失了许多许多年的人,为何会突然重现?
而且瞧着这般年轻?
是凭借武功吗?不像。
俞子牙等他们曾与萧铸交过手,能察觉到他的武功确有长进,却并不算显著。
这……这说明什么?
俞子牙等人有些猜测。
同时,对于原东园被打断了话语,
叫他们不禁有些恼怒,究竟是谁如此不知死活,在这真相即将浮出水面的节骨眼上吵闹?
原来,江南的这座小城里来了三辆马车。
这三辆马车极为华丽,车身雕龙画凤,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然而,街上的行人只要瞧见这些车马缓缓驶来,远远地便已纷纷避开。
尤其是女子,更是吓得花容失色,赶忙用手掩面,慌慌张张地躲到一旁。
四周的百姓对待这几辆车,就如同乍见瘟神恶煞一般。
马车不紧不慢地前行着,最终缓缓停在了萧铸等人所在的酒楼前。
紧接着,几个少年少女从马车上下来。
这几人个个身着锦衣华服,衣物的材质皆是上乘,上面绣着精致的花纹,光彩照人。
他们神情倨傲,仿佛眼睛长在了头顶上,只是斜睨着周围,根本不屑于正眼瞧人。
很快,马车上走下来七个人,其中一人正是江玉郎。
自成为太监后,他容貌愈发俊秀,回到家乡后,一身青衫随风轻扬,面容白皙如玉,瞧着比以往更添几分俊朗,却也多了几分阴柔之气。
与他同行的那六人,身份与做派都颇为出格。
他们在江南一带向来横行霸道,其余六人更是时常滋事,欺压百姓。每逢此时,江玉郎总会出面劝阻这些“兄弟朋友”。
不少人因此赞叹江玉郎颇有其父之风,
却不知这不过是一出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的戏码罢了。
江玉郎等人正要走进酒楼,
掌柜的手,却已拦在门前。
“客官,留步。”
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今日酒楼已包,请明日再来。”
江玉郎微笑。
不语。
他身后六人,却已动气。
其中一人踏前一步,衣袂带风。
“掌柜的,你该认得我。”
“李明生。”
“江南金狮镖局总镖头,李迪之子。”
掌柜的眉头微皱。
他自然认得。
“红衫金刀”李明生。
那把紫金刀,饮过不少江湖人的血。
可他还是摇头。
缓缓地。
坚定地。
“李少爷,抱歉。”
“依旧不能让。”
江玉郎脸上,笑意未减。
其余五人,却已笑出了声。
五个人,五声笑。
笑声里,是刀锋般的讥诮。
李明生的脸,瞬间涨红。
他的手,已按上刀柄。
这把刀,从未受过这等羞辱。
今日这掌柜,却让他丢尽了颜面。
又一人踏前。
白衣胜雪。
“家父,『玉面判官』萧子春。”
“在下,花惜香。”
他眉目如画。
却带着三分女气。
掌柜的眉头未展。
“原来是萧判官的公子。”
“可还是……”
“不能让。”
哄笑声更响了。
像刀,刮在脸上。
此时。
梅秋湖缓步而出。
青衫磊落。
“在下梅秋湖。”
掌柜眼神微动。
“你是崆峒掌门一帆大师关门弟子?”
梅秋湖颔首。
“正是。”
掌柜的却依然摇头。
声音沉似铁:
“还是……”
“不能让。”
静。
死一般的静。
名号与门第,此刻都成了笑话。
在这酒楼门前,碎了一地。
又一人踱步上前。
锦衣玉带,目含精光。
“在下白凌霄。”
“你该知道。”
掌柜颔首:
“您是江南一地、荆州镇将军之子。”
“『外号绿袍灵剑客』。”
白凌霄嘴角微扬:
“现在,该让开了?”
掌柜的摇头。
像一块亘古不变的磐石。
“客官。”
“今日,当真不能让。”
空气骤然凝固。
除了江玉郎嘴角那抹不变的笑意。
其余六人的脸,都沉了下来。
沉得像江南的梅雨天。
白凌霄的身份,本是最重。
镇守荆州的将军之子。
可掌柜依然不让。
最后两人站在阴影里。
何冠军。
“鬼影子”何无双之子。
人称“青烟上九霄”。
他看着眼前一切。
默然不语。
连那几位都进不去。
他又何必自取其辱?
最后一人孙小妹站了出来。
红衣如火。
眉梢眼角,都是被宠坏的骄纵。
孙家。
孙,天机老人的孙。
虽未列三大世家。
但孙家枝繁叶茂,根系遍布江湖。
她的眼睛,始终望着江玉郎。
那目光,滚烫。
此刻却冷了下来。
“难道我们就只能站在这里?”
“要知道——”
“今日这宴,是为玉郎接风!”
声音清脆,却带着刺。
“他在外漂泊多年。”
“我们好不容易重逢。”
“如今,连请他吃顿饭……都做不到了?”
这句话,像火星。
落进了油里。
白凌霄等人的脸色,瞬间铁青。
不再多说。
一个字都不再说。
手已按在门上。
推开。
那掌柜的还想阻拦,却被一股力道震开。
他们闯了进去。
像一阵狂风,吹开了那扇本该紧闭的门。
却不知道江湖,有时候就是一扇门。
门里门外,是两个世界。
一生,一死。
这世间总有人偏要找死,眼前这几个便是。
江玉郎心里打着些小算盘,走在了人群最后。
此刻,二楼的俞子牙等人已是按捺不住怒火。
这时,原随云忽然看向萧铸,道:“请岛主指点。”
话音刚落,他二话不说,扬手一挥,隔着门板与楼梯,径直甩出一道袖风。
这是“流云飞袖”的招式,却与寻常的流云飞袖大不相同,竟还掺杂了《锁骨销魂天佛卷》的内力,已然达到佛、魔、道三家内力合一的境地。
这些年,原随云的进步也非常大,
一股澎湃的内力悄然涌去,直抵楼下,却无形无色,既未伤及一草一木,甚至连半点灰尘都未曾激荡,可落在白凌霄等人身上时——
“轰!”
刹那间,白凌霄等人尽数被震得倒飞出去,摔出了酒楼。
不过片刻,七人之中,已有六人殒命。
酒楼内外,江南街道上的所有人目睹这一幕,尽皆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此刻,街道上的人们瞬间陷入恐慌,惊呼声此起彼伏。
“不好了!金狮镖局的总镖头之子没气了!”
“天啊,玉面判官的独子也倒在这里了!”
“还有鬼影何无双的长子,竟然也……”
“快看,那不是崆峒掌门的关门弟子吗?怎么会这样!”
“还有孙家小妹,她也没气了……”
“那是荆州总镇将军的儿子啊!听说将军最疼这个儿子,如今竟死在这里,这可怎么办!”
“江南要出大乱子了!”
恐慌如同潮水般蔓延,人群推搡着、叫嚷着,街道瞬间陷入一片混乱,原本有序的秩序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