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时日,萧铸常来探望燕南天。
这日,他立在药桶边静观片刻,转头问万春流:
“依你看,他何时能醒?”
万春流正捻着银针,闻言蹙眉:
“经脉已续,余毒已清。”
“却不知为何……始终不醒。”
“是精神受损。”
萧铸一语点破。
万春流执针的手一顿:
“他与楼主一样,伤在神魄?”
“不错。”
萧铸目视桶中苍白的容颜。
“你按我等共研的方子继续医治。”
“不出半年,当醒。”
万春流面现喜色,却听萧铸又道:
“只是醒来时……”
“这一身武功,怕是不存了。”
老医者笑容一凝,目露痛惜。
“不过无妨。”
萧铸声如古琴轻振:
“经此一劫——”
“他方能真正悟透嫁衣神功。”
“什么?!”
万春流手中银针险些坠地:
“燕大侠修的竟是嫁衣神功?!”
“这功法……老夫似有耳闻……因为曾有一段时间,武林人士寻找大夫,询问是否可以银针封闭痛觉,结果还是有人活活痛死,死不瞑目!”
萧铸声如古井无波:
“武道禅宗,嫁衣神功。”
“此功过刚过烈。”
“练至五六成时,已令人痛不欲生。”
“若强求精进——”
“常人必会经脉尽断,爆体而亡。”
“纵是高手,亦难逃全身麻痹之劫。”
万春流听得脊背生寒:
“莫非……唯有忍痛练至顶峰?”
“错。”
萧铸声如寒铁相击:
“若强忍剧痛,直臻圆满——”
“燕南天唯有一死。”
字字如冰锥,刺破满室药香。
万春流手中药匙铿然落地。
原来这嫁衣神功……
竟是如此绝决之道。
有些功法,本就是以生死为赌注。
就像有些路,走到尽头竟是悬崖。
万春流愕然:“那该如何修炼?”
萧铸目如深潭:
“欲成此功,先废其力。”
“待功力尽毁,方可重头再修。”
“此谓——欲用其力,先挫其锋。”
万春流手中药囊险些滑落:
“世间竟有如此功法?!”
“正是。”
萧铸望向木桶中沉寂的身影:
“若非当年恶人谷暗算毁他功力——”
“燕南天或已因强修此功而亡。”
“从某种意义上说……”
“杜杀等人,反救他一命。”
万春流如受雷击,颤声道:
“如此说来……”
“燕大侠功力尽失,反倒阴差阳错——”
“契合了‘欲用其力,先挫其锋’的真谛?”
“因而……破除了死劫?”
萧铸微微颔首:
“正是。”
药雾氤氲中,真相如月光破云。
有些绝境,竟是生机。
有些失去,反为得到。
万春流满面惊容:“此功竟霸道如斯!公子之内功似也刚猛无俦,莫非亦是嫁衣神功?”
萧铸负手而立:“非也。”
“世间竟有与嫁衣神功相类之功法?”万春流愈惊。
“非是相类。”萧铸目视药桶,“我之内功,尚需借嫁衣神功第十层玄奥方能更上一层楼。”
“故需待燕南天苏醒,问其要义。”
万春流声渐低缓:“然燕大侠性情刚直,从不受人胁迫……这嫁衣神功至高之秘,怕是不会轻传。”
萧铸唇边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小燕不敢不给。”
万春流骤然怔住。
药勺自指间滑落,铿然作响。
他望着萧铸云淡风轻的侧影,心潮翻涌——
这青衫客与燕南天之间,究竟藏着怎样的过往?
竟能让他说出这般笃定之言?
萧铸回到铸剑楼前。
远远便见木夫人俯身浣衣。
盆中水光潋滟,浸着的——
全是他常穿的青衫。
他唇边逸出一缕轻笑。
木夫人闻声抬头。
四目相对的刹那——
她颊上飞起烟霞,急急垂首。
指尖无意识绞紧濡湿的衣角。
方才那些拌嘴的念头,早散在风里。
她终究……舍不得与他争执。
皂角在水中化开细白泡沫。
她搓洗衣物的动作尚带生涩。
毕竟是头一回,为人浣衫。
萧铸静立廊下。
目光拂过她轻颤的睫毛。
掠过她泛红的耳尖。
觉得长大后的星儿,确实很好看。,
木夫人对儿时的记忆早已模糊。
唯独那道身影。
那身惊世才情。
如刻骨铭心般,记了这么多年。
后来她与姐姐、师尊共创移花宫。
成为二宫主。
也曾遣人四处寻他。
却始终杳无音信。
不曾想今日竟能重逢。
她手下洗衣的动作渐渐放缓。
唇角无声勾起。
能再见他,已是天大的幸运。
他笑自己给他洗衣服,
可木夫人不说话,那些口舌之争,没有意义。
为他洗衣又如何?
被他笑又如何?
她心甘情愿。
没什么大不了的,
萧铸望着她绯红的耳尖,眼底暖意流转。
他就这般静立廊下,看盆中青衫随水波轻漾。
这一刻的时光,竟比楼外拂过的风更柔软。
“星儿,”他朗声笑开,“我就满意你这般模样。”
木夫人抬眸睨他,语带薄嗔:
“满意什么?”
“让移花宫二宫主亲手为你浣衣……”
“你便这般得意?”
萧铸笑意愈深:
“我这是——为你好。”
木夫人怔然:
“让我洗衣……也算为我好?”
声线里带着七分诧异,三分娇嗔。
像被春风惊起的雀儿。
萧铸敛去笑意,正色道:
“你如今明玉功尚存七八成。”
“入第九层不难。”
“但若想触及第十层——”
“非懂得‘拿起’与‘放下’不可。”
他目光如镜,映着她怔忡的容颜:
“你总立在高处,不染尘埃。”
“需得入这红尘走一遭。”
“懂些烟火人情,知何为可执,何为当放。”
“明玉功……方得圆满。”
木夫人指尖无意识捻着湿衣。
真的是……这样么?
可望着他渊深如海的眼眸。
那份笃定如昆仑雪峰般不可撼动。
心底竟不由自主地信了七分。
木夫人垂首继续搓洗衣衫。
皂沫在她指间聚散,如云生云灭。
即便萧铸不言,她亦决心将此事做得妥帖。
水声淅沥间,她仰首问道:
“何时离谷?”
萧铸眉梢轻挑:
“你觉着呢?”
她动作渐缓,声若风拂柳:
“愿长居不离……
然若出谷,姐姐必至。”
萧铸漫然拂袖:
“来便来。”
目光掠过她沾沫的素手,
语似闲云:“打服便是。”
“打得她……再不管你我闲事。”
“你有些霸道。”
木夫人唇角的弧度却藏不住,
指间动作蓦地轻快如蝶。
木夫人低头揉搓着衣衫,皂沫在她指间轻轻破灭。
喜欢和萧铸说话。
她忽然开口,声如春溪淌过青石:
“你可知我为何来恶人谷?
……其实我不止一次来过。”
萧铸倚栏而望,唇角含笑:
“为小鱼儿。”
她倏然抬眸,水珠从指尖滴落:
“你竟真的知道?”
“我知道。”
他目光如拂过旧卷的微风,
“小鱼儿与花无缺,皆是江枫之子。”
木夫人怔怔望着他,恍然忆起什么:
“当年便听人说……
说你是无所不知的铸剑楼主。
难道传言非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