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锋一转,眼中带上几分神秘色彩,“贫尼略通相人之术,观特派员面相,龙章凤姿,气运昌隆,绝非池中之物。只是……”
她故意顿了顿,吊足众人胃口。
“只是什么?”杜玛丽饶有兴致地问道。
妙音仙姑看着陈峥,缓缓道:“只是特派员眉宇间隐有黑煞缠绕,近期恐有小人作祟,或有阴邪之物近身之险。需得多加小心才是。”
她这话一出,桌上几人神色各异。
傅葆亭眼中精光一闪。
小野次郎笑容微深。
王启明眉头微蹙。
周婉清面露担忧。
替身闻言,却是轻轻一笑,不以为意道:“多谢仙姑提点。陈某行事,但求问心无愧。些许魑魅魍魉,若敢来犯,斩了便是。”
语气平淡,却有一股自信。
妙音仙姑怔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是这般反应,随即笑道:“特派员好气魄!是贫尼多言了。”
她又说了几句吉祥话,便抱着琵琶翩然退下,去到邻桌曲意逢迎。
经过这一番插曲,宴席上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
众人各怀心思,推杯换盏间,暗流涌动。
替身安然稳坐,对于各种试探、打量,皆以不变应万变。
他吃得不多,酒水更是浅尝辄止,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听着众人交谈。
同时,灵觉如同蛛网,细细感知着大厅内的每一丝异常气息。
林小姐与那老虔婆的气息,始终萦绕在内宅方向,并未靠近宴会厅。
但那种被毒蛇盯上的感觉,并未减弱。
除了她们,似乎还有几道晦涩的气息,隐藏在各处。
宴席过半,气氛正酣。
忽然,一名督军府的副官匆匆走到王启明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王启明听完副官耳语,面色不变,只微微颔首,示意知晓。
他略一沉吟,目光转向席间始终沉静的陈峥。
脸上浮起直爽笑容,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凝重。
“陈特派员,”王启明声音不高,却足以让近处几人听清,“督军已在二楼书房相候,想与特派员单独叙话,不知特派员此刻可否方便?”
此言一出,席间微妙一静。
傅葆亭端杯的手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小野次郎与威尔逊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杜玛丽摇扇的节奏慢了一拍。
周婉清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握紧,看向陈峥,目含隐忧。
替身闻言,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仿佛早已料到。
他放下手中只浅呷了一口的酒杯,提起箱子,从容起身,对王启明微微欠身:“参谋长相召,岂敢不从。”
“请随我来。”
王启明亦起身,对席上众人略一致意,“诸位慢用,王某与陈特派员去去便回。”
说罢,引着陈峥,穿过觥筹交错的人群,走向一侧的楼梯。
踏上铺着厚绒地毯的楼梯,楼下的喧嚣与乐声便被隔绝了大半,环境顿时清静下来。
二楼回廊宽阔,灯火通明,却让陈峥感到比楼下更为沉凝的气氛。
持枪卫兵目不斜视,钉子般立在各个转角要处。
王启明引着陈峥来到一扇橡木门前停下。
门前左右,各立着一名卫兵,气息比楼下那些更为精悍锐利。
王启明抬手,在门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进来。”里面传来刘世安略显低沉的声音。
王启明推开房门,侧身让开:“特派员,请。”
替身迈步而入,王启明紧随其后,反手带上了房门。
书房内的景象映入眼帘。
这书房极大,兼具中西风格。
一侧是顶天立地的红木书架,塞满了线装书与洋装书。
另一侧则挂着巨大的津门及周边地区的军事地图。
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符号。
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摆在临窗的位置,上面文件堆积如山。
旁边还摆着一台西洋座钟,滴答作响。
刘世安并未坐在书案后。
而是负手站在那幅军事地图前,背对着门口,身形依旧挺拔。
但借着室内明亮的灯光,能看见他鬓角似乎又添了几缕霜色。
而在书房靠内侧的休息区,几张梨花木太师椅上,端坐着三位道人。
居中一位,看去年纪最长,约莫古稀之龄,却无丝毫龙钟老态。
他身形高瘦,穿着一袭极为朴素的藏青道袍,洗得有些发白。
边角处甚至能看到细密的针脚补痕,与这满室奢华格格不入。
道人面容峻刻,颧骨高耸,脸上布满皱纹。
最为奇特的是他那一头寸许长的短发,根根银白。
他并未手持拂尘。
而是双膝之上横放着一根长约三尺的乌木杖。
杖身光滑如镜,隐现雷击纹理,杖头天然虬结,未加雕琢,却自然形成玄奥韵律。
此刻的他眼帘低垂,仿佛神游天外,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
可人坐在那里,不似仙风道骨的高士。
更像是一块岿然不动的山岩。
此为龙虎山天师府此次前来津门的高功法师之首,道号“玄玑”。
左侧一位,看去年纪稍轻,约莫五旬,面庞红润。
身材微胖,笑容可掬,如同庙里的弥勒。
他穿着一袭寻常的青色道袍,手中捻着一串油光发亮的沉香木念珠。
指尖拨动间,隐有檀香缭绕。
此为“黄鼎”道人,精于符箓斋醮。
右侧一位,则是个精悍的中年道士,约四十许,剑眉虎目,鼻直口方。
太阳穴微微鼓起,身形挺拔如松,哪怕坐着,也透出一股锐气。
他穿着紧袖短打的道装,腰板笔直,双手平放膝上,骨节粗大。
目光开阖间精光闪动,不似修道之人,反倒更像久经沙场的战将。
此为“赤阳”道人,据说龙虎山护法一脉的传承,武道术法兼修。
三位高功身后,还肃立着两名年轻些的道童,低眉顺目,气息纯净。
除了这三位龙虎山高功,书房一侧的墙边,常英也垂手侍立在那里。
他见到陈峥进来,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眼神复杂,浮起担忧。
又迅速低下头去。
替身将室内情形尽收眼底,面色沉静,上前几步,对刘世安的背影拱手行礼。
“督军。”
刘世安缓缓转过身来。
他脸上已不见了方才在楼下时的沉怒,恢复了平日的威严沉肃。
只是眉宇间是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
他目光落在陈峥身上,仔细打量了一番。
尤其是在他那身略显寻常的中山装上,停顿了一瞬,方才开口。
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
“陈特派员,坐。”
他指了指休息区空着的一张太师椅。
“谢督军。”替身依言坐下,将藤箱自然放在脚边。
王启明则走到刘世安身侧稍后的位置站定。
目光扫过三位闭目养神的高功,最后也落在陈峥身上。
刘世安并未立刻落座,而是在原地踱了两步,目光再次看向陈峥。
他叹了口气,语气带上了几分无奈:“陈特派员,方才楼下……犬子无状,口出狂言,冲撞了特派员,是我管教不严,让你见笑了,也受委屈了。”
他这番姿态放得颇低,与平日里杀伐决断的军阀形象大相径庭。
替身微微欠身:“督军言重了。公子年轻气盛,陈某并未放在心上。”
“唉,文琮这孩子,被他娘惯坏了,不知天高地厚,更不知这世道艰险,人心叵测。”
刘世安走到主位坐下,揉了揉眉心,显得有些疲惫,“他若有陈特派员你一半的沉稳干练,我也能省心不少。”
他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冯家当铺那件事……后续处理得如何了?可还有什么手尾?”
这话问得突然,直接切入敏感话题。
书房内的气氛随之一紧。
王启明目光微凝。
常英垂着的头更低了些。
就连那三位一直闭目养神的龙虎山高功。
其中玄玑道长眼皮微抬,黄鼎道人捻动念珠的手指顿了顿。
赤阳道人更是目光如电,扫向陈峥。
替身心中雪亮,知道正戏来了。
他面上依旧平静,从容答道:“回督军,冯骥伏法,其党羽或擒或散,当铺产业已由保委会按律查封处置。”
“关于邪神淫祀之说,已按督军府令,对外统一口径,定为匪类利用邪术作乱,严禁深究谈论,以免惊扰民心,亦防洋人借机生事。”
“目前来看,并无明显手尾,地方上已渐趋平稳。”
刘世安嗯了一声,端起手边的盖碗茶,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
“做得不错。此事能迅速平息,未起更大波澜,陈特派员功不可没。”
他先是肯定了一句,随即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这津门地界,华洋杂处,各方势力盯着,有些事,不宜深究,也不好深究。能快刀斩乱麻,最好不过。”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三位龙虎山高功,话却是对陈峥道:
“说起来……当日处理冯家当铺之事,常英回来禀报,提及特派员曾与那……那邪物,有过正面接触?甚至,还灭了它?”
此言一出,书房内落针可闻。
玄玑道长细长的眼睛完全睁开,清澈的目光仿佛能洞彻人心。
黄鼎道人脸上的笑容淡去,捻动念珠的速度慢了下来。
赤阳道人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王启明屏住了呼吸。
常英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所有人都知道,刘世安口中的“邪物”,指的是什么。
替身坐在太师椅上,背脊挺直,双手自然地放在膝上。
面对压力问询,他脸上并未出现惊慌。
反而在刘世安话音落下后,沉默了片刻。
这沉默很短,但在凝重气氛中显得格外漫长。
像是在权衡,又像是在回忆。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刘世安探究的视线,语气肯定,没有丝毫含糊:
“督军所言不错。当日当铺地下密室之中,确有一尊邪神雕像,内蕴邪灵,阴煞怨气极重,已能显化害人。”
“陈某与之交手,侥幸将其诛灭。”
他没有用可能,或许这类模糊的字眼。
而是直接肯定了诛灭这个结果。
书房内几位高功的眼神瞬间有了变化。
玄玑道长凝视着陈峥,仿佛要透过皮囊看穿他似的。
黄鼎道人捻动念珠的手指停住了。
赤阳道人眼中精光爆射,落在陈峥身上,眸中划过一丝难以置信。
刘世安端着茶碗的手顿了顿。
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波澜,似是松了口气,又似是提起了警惕。
他放下茶碗,追问道:“哦?诛灭了?陈特派员可否说得更详细些?”
“那等邪物,据说道行不浅,非寻常手段可伤。不知特派员用的是……”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他想知道陈峥凭什么手段,能诛灭连龙虎山高功都感到棘手的五通邪神。
是凭借他自身的本事,还是……借助了某些外力?
比如,那位推荐他上任的林小姐?
这才是刘世安真正想问的。
他需要判断,这个陈峥,到底是凭自身能力立足的可用之才。
还是那位心思难测的六姨太安插在他身边的棋子。
甚至是……同党?
面对这个问题,替身嘴角似乎勾了一下,转瞬即逝。
他并未直接回答刘世安,反而将目光转向了三位龙虎山高功。
尤其是在玄玑道长膝上那根乌木雷纹杖上停留了一瞬。
然后,他重新看向刘世安,语气依旧平稳:
“督军想必也知晓,那邪物乃淫祀野神,聚敛香火愿力与生灵血气而成形,最是污秽阴毒,却也最惧至阳至刚之力。”
“陈某不才,偶得前人遗泽,略通一门……雷法。”
雷法二字出口,如同平地惊雷,在书房内炸响!
“嗡……”
玄玑道长膝上的乌木雷纹杖,随之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
杖身那些天然的雷击纹理,仿佛有细微的电弧一闪而过。
玄玑道长古井无波的脸上,出现了明显的动容。
他抬眼,目光如两道冷电,直射陈峥!
黄鼎道人胖胖的脸上笑容彻底消失,变作凝重。
赤阳道人更是豁然起身。
身上那股锐利的气势勃发,如同出鞘的利剑,紧紧锁定了陈峥!
“雷法?!”
赤阳道人声如洪钟,既有质疑,又感意外,“你说是雷法?!”
龙虎山以雷法闻名天下,号为万法之首。
一个年纪轻轻、来历不明的保委会特派员,竟敢在他们这些天师府高功面前,自称略通雷法?!
这简直是对龙虎山威严的挑衅!
刘世安和王启明也愣住了。
他们虽非玄门中人,但也知雷法二字在道门中的分量。
看向陈峥的目光,有些惊疑不定。
替身面对赤阳道人几乎凝成实质的气势压迫,神色不变。
他缓缓摇头,语气平和地纠正道:
“赤阳道长误会了。陈某所言,并非贵派那般高深玄妙、操控由心的正统雷法。而是取巧之法,名为诱雷。”
“诱雷?”
这个词语一出,三位龙虎山高功的神色顿时变得有些古怪。
玄玑道长抚摸着乌木雷纹杖的手停住了,认真地打量起陈峥。
黄鼎道人脸上的弥勒笑容僵住,捻动念珠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
赤阳道人周身勃发的锐利气势随之一滞。
他眉头紧锁,重复道:“诱雷?你说的是……以阴煞冲霄,引动天枢,借天刑而诛邪的‘诱雷’之术?”
他的声音里,质疑未消,却多了几分难以置信的惊愕。
“正是此法。”
替身肯定道,随即开始叙述,将韩老头当日布阵的情形,以自身旁观学习的角度娓娓道来。
“那邪物阴煞极重,正是绝佳的引子。”
“需寻高处空旷之地,以百年雷击枣木心所制‘引雷枢’为核心,布下‘阳炎阵’约束并激发其阴煞,再以八卦聚灵旗稳固阵势,隔绝内外……”
他描述得极为细致,从材料到阵纹原理,再到激发过程,俨然一副深得其中三味的模样。
“……最终,阴煞之气冲霄,干扰天地气机平衡,引动天雷感应而降。雷霆之下,邪物阴煞之体,顷刻间形神俱灭。”
他说完了,书房内再次陷入寂静。
三位高功面面相觑,眼神交流间既是惊疑,又是不解。
这诱雷之术,他们当然知道!
非但知道,而且清楚这正是龙虎山极为高深的一门秘法。
理论上唯有几位辈分极高、精研雷法的长老,乃至当代天师才有资格修习和施展!
因其凶险,对布阵者要求极高,等闲绝不轻用。
按理说,这应该是不传之秘才对!
可眼前这个年轻人,不仅说得头头是道,连细节都分毫不差。
俨然是亲眼见过,甚至亲手参与过布阵的架势!
他是从何处学来?
难道世间还有别的传承,掌握了龙虎山的不传之秘?
还是说……他与山门某位隐世长老有所关联?
玄玑道长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沉声问道:“陈小友,此法……不知授你此术者,如何称呼?”
他问得极为慎重,甚至用上了小友的称呼。
替身脸上露出一丝遗憾,摇头道:“回道长,传授此术的长者,乃山野隐逸,性情孤僻,早已仙逝。”
“他老人家在世时,从未告知晚辈其名讳与门派,只传了些防身济世的本事,并严令不得外传,亦不得借其名号行事。故而……请恕晚辈无法告知。”
三位高功闻言,脸色更加古怪。
这话听起来像是推脱,但结合这诱雷之术的来历,又让他们不得不慎重对待。
万一……对方背后真站着某位与龙虎山有极深渊源的隐世前辈呢?
黄鼎道人干咳一声,试图缓和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