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蔫儿推门而入。
书房内,陈峥坐在宽大的书案后,面前摊着文件,手边放着一杯清茶。
他穿着一身青布长衫,身形挺拔。
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落在文件上,甚至没有抬头看进来的人一眼。
仿佛进来的不是他刚刚被送还的父亲,只是一团空气。
屋内灯火通明,映得他侧脸线条有些冷硬。
那股平静,反而比任何疾言厉色更让陈老蔫儿心里发毛。
他酝酿了一路的说辞。
什么“爹受苦了”。
“多亏我儿威风”。
“那些镖局的人吓得屁滚尿流”之类的话,一下子堵在了喉咙口。
他讪讪地站在那儿,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峥……峥娃子……”
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挤出两个字。
陈峥这才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身上。
目光很淡,像冬日结冰的河面,看不出丝毫波澜。
更别提什么劫后重逢的喜悦或关切。
他甚至没有问一句“爹,您没事吧?”或者“他们有没有为难您?”
只是那么看着,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确认其完好程度。
陈老蔫儿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那点刚刚滋生的得意,在这目光下迅速消融。
他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嗫嚅道:“俺……俺回来了。”
“嗯。”
陈峥应了一声,极其平淡,视线重新落回文件上,“楼下准备了房间,先去歇着吧。”
这就完了?
陈老蔫儿愣在原地。
没有嘘寒问暖,没有父子情深,甚至连一句像样的责备都没有。
就好像他只是出门溜达了一圈,回来得晚了点。
这种彻头彻尾的漠然,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他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委屈和气闷。
自己好歹是他爹!
受了这么大惊吓,他就这态度?
“峥娃子!”
他忍不住抬高了些声音,
“你知不知道,四海镖局那帮杀才,他们把俺关在义庄的暗窖里!又潮又冷,还有老鼠!俺这把老骨头……”
“我知道了。”
陈峥打断他,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甚至略带一丝不耐,
“事情已经了结。你若觉得身子不适,可以自己请大夫来看看。”
陈老蔫儿被他这话噎得够呛,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他看着儿子那副油盐不进,全然不把他当回事的样子,一股邪火直冲脑门。
“陈峥!”
他一拍身旁的茶几,茶几上的茶杯震得哐当响,
“你这是啥态度?!俺是你爹!亲爹!俺被人绑了,差点没了命!”
“你就不能……就不能说句人话?!”
陈峥终于再次抬起头,看向他。
眼神里依旧没什么温度,甚至掠过一丝近乎厌倦的神色。
“那你想听我说什么?”
他道,“问你为什么又去赌?问你为什么欠下还不清的债,让人拿了把柄,闹出这许多事端?”
“还是问你,这次又打算让我这个‘有出息’的儿子,如何替你收拾烂摊子?”
他每问一句,陈老蔫儿的脸色就白一分,气势也弱一分。
这些质问,像鞭子一样抽在他那点可怜的羞耻心上。
“你……你……”
他指着陈峥,手指颤抖,你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在外人看来,你是我爹,血缘断不了。”
陈峥的声音冷了下去,“也曾生养过我几年,我都记得。
所以你惹出的麻烦,只要不触及我的底线,我会管,保你一条命,给你一口饭吃,仅此而已。”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刺向陈老蔫儿心底。
“但更多的,没有了。”
“你若还念着一点所谓的父子情分,就安分守己,少给我添乱。”
“若再不知收敛,仗着我的名头在外胡作非为,或者又惹出类似今日这等祸事……”
陈峥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我不介意,当你早就死在了外面。”
这话如同惊雷,炸响在陈老蔫儿耳边。
他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那张年轻却冷硬的面孔上,没有一丝玩笑的意思。
他是认真的。
他是真的……巴不得自己这个爹,早点死在外边,清净!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陈老蔫儿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他这才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个权势在握、杀伐果断的青年。
早已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可以随意打骂,需要他养活的小崽子了。
他们之间,除了那点无法割裂的血脉,早已什么都不剩。
不,甚至连那点血脉亲情,在对方心里,恐怕也早已所剩无几,变成了一种甩不脱的负累。
陈老蔫儿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在陈峥那毫无温度的目光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得意,所有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全都化为了恐惧和无力。
他像个被抽走了骨头的癞皮狗,耷拉着脑袋,肩膀垮了下去。
“俺……俺知道了……”
他声音嘶哑,也不知是真是假,“俺……俺去歇着了……”
他不敢再看儿子一眼,踉踉跄跄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书房。
房门合上。
书房内恢复了寂静。
陈峥的目光重新落回文件上。
仿佛刚才那场足以让任何家庭掀起波澜的父子对峙,从未发生过。
只有他端起茶杯时,指尖那微不可查的一顿,泄露了心底并非全无涟漪。
但那涟漪也很快平息,深不见底。
他对这个父亲,早已不抱任何期望。
从他记事起,这个家就被陈老蔫儿的赌瘾拖入无底深渊。
母亲终日以泪洗面,最终跟汉子跑了。
家里能卖的东西都被卖光,连冬天御寒的棉被都曾被偷偷拿去抵债。
他小小年纪,就要面对上门逼债的凶徒,挨过打,受过辱。
大哥陈壮曾跪在地上,求父亲别再赌了。
换来的却是一顿酒后的毒打和“小崽子懂个屁”的咒骂。
若不是后来机缘巧合,兄弟三人逃离了那个家。
他陈峥或许早就冻死、饿死,或者被讨债的打死在某个街头巷尾了。
他拼了命地练拳,在一次次生死搏杀中挣扎求生,才有了今天。
至于亲情?
早在一次次失望中磨没了。
而责任?
保他不死,给他一口饭吃,已是仁至义尽。
陈峥甚至想过,若陈老蔫儿这次真的死在了四海镖局手里。
或许对他,对大哥和小弟,都是一种解脱。
这种念头在外人看来显得残酷,却无比真实。
他深吸一口气,将杯中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压下心头那点因往事翻涌而起的烦躁。
目光重新变得冷冽。
乱世如炉,人命如草。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没那么多闲工夫,浪费在一个无可救药的赌鬼身上。
楼下,陈老蔫儿失魂落魄地被人引到一间收拾干净的厢房。
房间里桌椅床铺齐全,甚至备好了热水,比他在外面租住的破屋不知好了多少倍。
但他此刻全然没有心思享受这些。
儿子那句“当你早就死在了外面”,像魔咒一样在他脑子里盘旋,挥之不去。
他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发冷。
完了。
全完了。
指望靠着儿子作威作福、翻本捞钱的梦,刚做了一半,就彻底碎了。
陈峥那小子,心肠是铁打的!
根本靠不住!
巨大的失落和恐惧之后,一股怨气又升腾起来。
凭什么?
老子是你爹!
没有老子,哪有你?!
你如今发达了,吃香喝辣,当官掌权,就不认爹了?
天打雷劈的不孝子!
他在心里恶毒地咒骂着,脸色扭曲。
可骂归骂,一想到陈峥那双冰冷的眼睛,他就忍不住打哆嗦。
他知道,那小子说得出,做得到。
自己要是再敢惹事,恐怕真没好果子吃。
难道……难道以后就只能像条老狗一样,被圈养在这里,靠着儿子施舍的那点残羹冷炙过活?
那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他不甘心!
几十年的赌瘾像虫子一样啃噬着他的心肝。
赌场那喧嚣的人声。
骰子碰撞的脆响。
赢钱时的狂喜。
输钱时的不甘……种种画面在他眼前晃动,诱惑着他。
不行!
得想办法弄点钱!
只要有了本钱,就能翻本!就能把输掉的全赢回来!
到时候,看谁还敢瞧不起他陈老蔫儿!
可……钱从哪儿来?
找陈峥要?
那是找死。
偷?
这地方戒备森严,他也没那个胆子。
卖东西?
他身上除了这身刚换的绸缎袍子,屁都没有。
陈老蔫儿焦躁地在房间里踱步,像只困在笼子里的老鼠。
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窗外,看到楼下院子里,那个叫唐三儿的断臂少年,还直挺挺地跪在那里。
少年在夜风中显得单薄而可怜。
他心中忽然一动。
四海镖局……赔罪……厚礼……
那些礼盒看着就不便宜,里面肯定有好东西!
还有这唐三儿,看起来对峥娃子怕得要死,说不定……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那被赌瘾和贪婪占据的脑子里,慢慢成形。
或许……可以从这小子身上,榨出点油水?
或者,利用他对峥娃子的恐惧,让他帮自己弄点钱?
陈老蔫儿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重新燃起了贪婪的光。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跪着的唐三儿,脸上露出一丝算计的阴笑。
夜还长。
这津门的水,浑着呢。
他陈老蔫儿,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
院落中,夜风更冷了。
唐三儿依旧跪在青石板上,膝盖早已麻木,断臂处也传来阵阵隐痛。
但他咬牙忍着,不敢有丝毫松懈。
脑海中,戒老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
【成了!记号种下了!虽然微弱,但只要他心神稍有波动,或者再次靠近你,我就能感应到,甚至……可以稍微放大那种‘留意’的效果。】
唐三儿心中一定:【多谢戒老!】
【先别谢。】
戒老语气严肃起来,【这小子比我想的还麻烦。他对他那赌鬼老爹,根本毫无感情,甚至……巴不得对方消失。你想通过这老赌棍来间接影响他,恐怕难如登天。】
唐三儿心头一沉:【那……怎么办?】
【得换个路子。】
戒老沉吟道,【租界那个‘贵人’,是个突破口。四海镖局不敢得罪陈峥,放弃了这条线,咱们可以偷偷接上!】
【接上?怎么接?】
【简单,等会儿这莫冷肯定要回去复命,你想办法留下,或者找个借口脱离他们。】
【然后,咱们直接去租界,找到那个贵人,把四海镖局不敢送的人,给他送过去!顺便,把陈峥这个绊脚石的存在,告诉他!】
唐三儿吓了一跳:【直接去见贵人?我……我人微言轻,他怎么会信我?而且,这岂不是把总镖头给卖了?】
【蠢!谁让你表明四海镖局的身份了?】
【你就说是一个‘偶然得知此事,想为贵人分忧’的江湖小卒!至于卖不卖张英杰……哼,他都怂了,你还顾念他?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只要搭上贵人这条线,得到他的赏识,还怕以后没机会找陈峥报仇?
说不定,连你这条胳膊,我都有办法给你治好!】
“治好胳膊。”
这几个字,像是有魔力,瞬间击中了唐三儿内心最深的渴望。
他年纪轻轻就废了一条手臂,武道之路几乎断绝,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如果……如果真有希望……
一股狠厉之色,取代了之前的惶恐,在他眼中凝聚。
【好!我听戒老的!】
就在这时,莫冷从办事处里走了出来,脸色不太好看。
他走到唐三儿身边,低声道:“三儿,走吧,总镖头还等着我们回去复命。”
唐三儿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丝决绝:“莫叔……我……我不想回去了。”
“什么?”莫冷一愣。
“总镖头因我而伤,镖局声威因我受损……我……我哪有脸再回去?”
唐三儿声音哽咽,“我想……我想就此离开津门,找个地方,了此残生……”
他说着,竟真的流下泪来,配合着脸色和断臂,显得无比凄惨。
莫冷看着他这副样子,想起往日的情分,以及他父母的嘱托,心中也是一软。
他叹了口气:“三儿,你别钻牛角尖。总镖头没有怪你……”
“莫叔,您别劝了。”
唐三儿摇摇头,态度“坚决”,
“我意已决。您回去替我向总镖头传个话,就说唐三儿不孝,辜负了他的栽培……日后……日后若有机会,再报答他的恩情!”
莫冷见他如此,知道劝不动,又想到他断了手臂,留在镖局也确实前途渺茫。
或许离开换个环境也好。
他拍了拍唐三儿的肩膀,从怀里摸出几十块大洋,塞到他手里:
“既然你决定了,莫叔也不拦你。这点钱你拿着,路上用。以后……好自为之。”
唐三儿接过钱,心中冷笑,面上却感激涕零:“多谢莫叔!”
莫冷又叹了口气,不再多说,转身带着两名镖师,上马离去。
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唐三儿脸上的悲戚瞬间消失,化作一片冰冷。
他挣扎从地上站起来,因为跪得太久,双腿一软,差点摔倒。
他靠着墙壁,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直起身。
【戒老,接下来去哪?】
【先去租界附近找个地方落脚,打听一下那个贵人的消息。】
【放心,有老子在,保你吃香喝辣,很快就能搭上线!】
唐三儿摸了摸怀里几十块带着体温的大洋。
又看了一眼二楼书房那亮着的窗户,眼中闪过怨毒和决绝。
陈峥……四海镖局……你们都给老子等着!
他转过身,拖着疼痛疲惫的身躯,一瘸一拐地,融入了外面的黑暗之中。
就在唐三儿离开后不久,陈峥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二楼的窗边。
他双眼微眯,敏锐地捕捉到脚行四周一丝尚未散去的异样。
就在刚才,一道极细微的精神波动如游丝般探来,不带杀气,也非攻击。
倒像一枚印记,悄然贴近,试图在他身上留下某种标记。
电光石火间,体内圆满的金行真意已自主流转,锋锐之气几欲将那异动绞碎。
然而陈峥心念一动,硬生生压下了这份反击。
他任由那道印记如尘落肩,轻轻附着于体表。
原因无他。
那印记之上,缠绕着一缕熟悉的诡异气息。
有点类似那道被天雷劈死的魔童化身,但是细细感知下,又觉得不太一样。
而这气息的源头……似乎来自被他废了手臂的愣头青。
思绪一转,陈峥低声唤来了黄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