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出来了?”韩老头没抬头,吹了吹碗里的茶叶沫。
老黄闻声,转向陈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
他脸上的笑容更盛,甚至带了点谄媚,连连躬身:“陈少爷!您起来了?小的刚回来,正处理手尾呢。”
他指了指脚边燃烧的物事。
火堆里隐约可见几截人形焦炭,正是刘守山、冯老鬼等人的尸首。
“这些腌臜东西,留在世上也是祸害,烧干净了省心。”
陈峥点点头,没多问尸首的事。
反而看着老黄额头上不断渗出的“汗珠”,好奇道:“黄管家,你这……热得够呛?”
老黄一愣,随即用袖子胡乱在额头上一抹。
袖子立刻湿了一片,可额头上的水光眨眼又冒了出来。
他干笑两声:“劳陈少爷挂心,是有点……有点热,嘿嘿,跑腿办事,难免的。”
韩老头在一旁嗤笑一声:“热?你个纸糊的玩意儿,知道什么叫热?那是阴气流转不畅,沾了阳气逼出来的尸水!少在哪儿装相!”
老黄被戳破,也不尴尬,只是嘿嘿笑着。
身子却微不可察地朝远离陈峥的方向挪了半寸。
陈峥心中了然,自己昨夜修为大进,周身气血炽烈如烘炉,纯阳之气内蕴。
这等阴邪纸扎之物,本能地感到畏惧不适。
“让你打听的事,有信儿了?”韩老头放下茶碗,问道。
老黄连忙收敛笑容,转向陈峥,语气带上了几分歉意,小心翼翼道:
“回陈少爷的话,您托我打听府上二老的下落,小的……小的办事不力,还请少爷责罚。”
陈峥面色平静:“直说无妨。”
“是。”
老黄咽了口根本不存在的唾沫,
“您母亲……小的循着线索,查到她早年确是跟着一个关外来的生意人走了。
那人姓吴,早先在关外倒腾皮货。
后来不知走了什么门路,如今在咱们津门英租界里,给一位粤商大亨手底下办事。
听说……混得还算体面。”
陈峥听着,眼神古井无波,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
那个记忆中模糊的女人形象,并未在他心中掀起丝毫涟漪。
“至于您父亲……小的在赌坊街一带找到了他,本想悄悄请回来。”
老黄偷眼瞧他脸色,继续道,“不料半道上,杀出一伙人,手里都拿着喷子,二话不说就把人劫走了。小的……小的无能,没能拦住。”
他说着,脑袋耷拉下去,纸糊的身子似乎都矮了三分。
“劫走了?”韩老头皱起眉,“知道是哪路人马吗?”
老黄摇头:“面生得很,下手利落,不像寻常的混混,倒像是……吃镖行饭或者军伍里出来的。”
陈峥沉默片刻,轻轻“嗯”了一声,对老黄道:“有劳黄管家奔波,此事不怪你。”
“我那个爹,嗜赌如命,欠债累累,被人盯上也不意外。是死是活,看他的造化吧。”
语气淡漠,听不出半分担忧或是愤怒,仿佛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
老黄和韩老头都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寻常人听到父母消息,纵有恩怨,也难免心绪波动。
可陈峥这般反应,可称是近乎冷酷。
陈峥却不再纠结此事,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老黄,问道:“黄管家,我有一事好奇,冒昧一问,你……究竟是纸人通了灵,还是别的什么玄妙?”
老黄没想到陈峥会直接问这个,纸糊的脸上那笑容僵了僵,求助似的看向韩老头。
“算是半路出家吧。”
韩老头嘬了口牙花子,替它答道:“老黄本来是个扎纸人的老师傅,一辈子跟纸钱香烛打交道。”
“后来遭了难,一口气没上来,偏生死的时候心里有口怨气堵着,魂魄恋栈不去,不知怎的就附在了这最后一个没烧的纸人身上。”
“我瞧着他还有点用,就收了,帮着跑跑腿,处理些见不得光的手尾。”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收留一个纸人仆役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老黄连忙接口:“是极是极,多亏韩爷收留,小的才能存续至今,替韩爷和陈少爷效力,是小的福分!”
陈峥恍然,不再多问,转而将话题引向那即将燃尽的火堆:“刘守山这一死,脚行那边怕是乱套了吧?”
韩老头冷哼一声:“群龙无首,底下那帮苦力、把头,还不跟没头苍蝇似的?几个外人肯定也盯着那位子呢。怎么,你小子有兴趣?”
陈峥也不遮掩:“脚行掌控码头货运,日进斗金,是一块肥肉。刘守山既然死了,他留下的摊子,总不能白白便宜别人。”
“我打算过去看看,顺便……清点一下刘东家的‘遗产’。”
他话说得平淡,但“遗产”二字,却有一股势在必得的意味。
修炼《赤阳燃髓术》需要大量钱财,这脚行,正是送上门的资粮。
再者,胖子和瘦猴他们跟着自己许久了,自己也得给点回报才是。
“就知道你小子闲不住。去吧,以你现在的本事,镇住那帮泥腿子不成问题。”
韩老头眼中精光一闪,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笑道:“若有不开眼的,正好拿来立威。”
陈峥点点头,又想起《武魁借韵法》需借梨园武生的神韵,便问道:
“韩老,老黄,你们久在津门,可知如今哪个园子的武生大戏最是叫座?
哪个角儿的英雄气演绎得最足?我想去听听戏,松快松快心神。”
老黄纸糊的脑袋微微转动,发出沙沙之声,尖细的声音回答道:
“回陈少爷话,若论武生戏,眼下最红的当属‘下天仙’的赛活猴——侯俊卿,就在咱们城东官银号那个热闹地界儿,他的猴戏一绝,身段灵动;”
“再就是‘丹桂’的小杨月楼,在袜子胡同口上,唱做俱佳,一出《长坂坡》能引得满堂彩;”
“若要论忠勇霸烈,当推‘天华景’的盖叫天——张英杰,他的《挑滑车》、《一箭仇》,那股狠劲和傲气,津门独一份!这几日,他正在东马路的‘天华景’唱晚场。”
“天华景,盖叫天……”陈峥记下这个名字,拱手道:“多谢老黄指点。”
“陈少爷客气。”老黄微微躬身,纸做的关节发出咯吱之声。
陈峥不再多言,对韩老头道:“韩老,那我先去脚行那边看看情形。”
“去吧去吧,小心点,那帮苦力里面也有几个愣头青。”韩老头挥挥烟袋锅。
陈峥转身,向外走去。
他并未刻意运劲,但每一步落下,都仿佛与大地脉络相连,沉稳有力。
周身气血虽内敛,但磅礴生机与纯阳气息,却如一个暖炉,行走间有一股令人心折的威仪。
待陈峥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院子里静默了片刻。
老黄身上那拟态出来的“汗水”渐渐止住,他转向韩老头,震颤道:
“老爷,陈少爷他……他这身上的阳气,旺得吓人!”
“隔着几步远,老奴都觉得纸身子发烫,灵性都要被灼得不稳了。”
“前些时日,虽也气血强盛,却远不至如此……这简直像是换了个人,如同人形的烘炉,行走的烈日!”
韩老头眯着眼,望着陈峥离去的方向,缓缓吐出一口烟圈,烟雾在阳光下扭曲变幻。
他喃喃道:“何止是阳气旺……骨正筋柔,气血沉凝如汞,行走间自有法度,更隐隐有一股……罡煞之气护体?”
“怪哉,怪哉!他分明还未入化劲,哪来的罡气?莫非……与他昨夜‘观雷悟道’所得有关?”
他敲了敲烟袋锅,灰烬落下:“这小子,福缘深厚得吓人,进展更是快得邪门!”
“老丁当年也算是个怪胎,跟他这一比,简直成了温吞水。看来,那五通神,怕是真要碰上硬茬子了……乱世出妖孽,也出豪杰啊。”
他磕了磕烟袋锅,站起身,看着地上那堆已化为灰烬的尸骸。
青白色的火焰渐渐熄灭,只余下一地焦黑。
“收拾干净喽。咱们这位陈少爷,可是要干大事的人,这些腌臜东西,别碍了他的眼。”
老黄连忙应声,手脚麻利地开始清理,只是动作间,依旧透着对陈峥方才残留气息的忌惮。
阳光正好,院子里却仿佛还回荡着那股令人心悸的纯阳暖意。
韩老头眯着眼,望向陈峥离开的方向,低声自语:
“听戏……?这小子,又要玩什么新花样了……”
……
陈峥离了韩老头的院子,穿行在津门的街巷之间。
时近晌午头,日头毒得很,晒得地面起了一层虚烟。
陈峥不紧不慢地走着,朝南市的脚行走去。
他今日的穿搭,看着与寻常码头上讨生活的青年没什么两样。
只是眉眼间的沉稳,步履间的踏实。
还有周身那股让人靠近了就觉得暖洋洋,又不敢放肆的气息,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
他一边走,一边想起自己还有个发小黄九在脚行。
黄九比他略大,从小一块儿在泥地里打滚长大的交情。
前些日子自己得势,顺手把他安排进了脚行,领了份轻省活儿,算是照应。
而且,不久前,黄大姐随着自己的大哥北上奉天,更是亲上加亲。
不过,自己和黄九倒是有段时间没见了,也不知道那小子和胖瘦两人怎么样了?
思忖间。
陈峥还没到脚行门口,老远就听见里头闹哄哄的,像炸了锅似的。
几十号苦力、扛夫,七八个大小把头,分成几拨,吵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几乎要动起手来。
刘守山暴毙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津门,留下的权力真空,立刻成了各方眼中的肥肉。
几个穿着绸衫、像是小把头模样的人脸红脖子粗地吵嚷着,唾沫星子乱飞。
“刘爷走得突然,脚行不可一日无主!我王老五在脚行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一个满脸横肉的把头拍着胸脯喊道。
“王老五你算个毬!论资历,论人脉,李爷才是众望所归!”
另一拨人立刻顶了回去,拥护着那个干瘦老头——盘着核桃的李老屁。
李老屁眯着眼,嘴角似笑非笑,享受着众人的追捧,却不急着表态。
人群外围,两个身影正急得抓耳挠腮。
一个胖得像尊弥勒佛,汗水浸透了汗褟,蒲扇大手不住地扇风。
一个瘦得如同竹竿,尖嘴猴腮,一双眼睛却滴溜溜乱转,闪过精明。
正是胖子和瘦猴。
而在更角落的廊柱旁,黄九嘴里叼着根草茎,正冷眼瞧着院子里的乱象。
他看见胖子和瘦猴那俩,以前跟自己差不多地位的家伙如今被众人围着,心里不免有些酸溜溜的。
“哎呀呀,乱套了乱套了!”
胖子跺脚道:“刘守山这一死,什么牛鬼蛇神都蹦出来了!”
“穿灰绸衫那个,是青帮派来搅混水的!”
“还有那个盘核桃的李老屁,仗着辈分高就想摘桃子!”
瘦猴压低声音:“嘘!小声点!峥哥儿还没来,咱们势单力薄,压不住场子。等等,你看那边……”
他提到“峥哥儿”时,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敬畏与自豪。
只见院子角落,几个穿着黑色拷绸裤褂,腰间鼓鼓囊囊的汉子冷眼站着,眼神凶悍,不像是脚行的人。
为首的是个冷面脸,抱着胳膊,看热闹的神情里夹带审视。
“是四海镖局的人,”瘦猴声音更低了,“他们也想来分一杯羹?刘守山生前好像欠着他们一笔镖银……”
正说着,院门口的光线一暗,一个身影挡住了毒辣的日头。
陈峥迈步走了进来。
他这一进来,不声不响,院子里那鼎沸的人声却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瞬间低了下去。
许多人的目光投向他。
惊疑。
审视。
还有畏惧。
那几个吵得最凶的把头,也暂时住了口,眼神复杂地打量着他。
显然,不少人已经认出了他。
胖子和瘦猴眼睛大亮,如同见了救星,赶紧挤开人群迎上前,激动道:
“阿峥!”
“峥哥儿,你来了!”
陈峥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
凡是被他目光扫过的人,都不自觉地避开了视线。
连那一直老神在在的李老屁,盘核桃的动作也微微一滞。
黄九也精神一振,挤在人群里,眼巴巴地看着陈峥,希望这位发小能看自己一眼。
可陈峥却是好似没瞧见对方一样,径直走向那间挂着“津门脚行总柜”牌匾的主屋。
“站住!”
那个满脸横肉的王老五梗着脖子,试图阻拦。
但声音比起刚才的叫嚣,明显底气不足,“这是脚行重地……与……你无关……”
陈峥脚步不停,甚至没看他一眼,只是淡淡地吐出一个字:“滚。”
声音不高,院子里却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王老五疯了,他不认识这位陈爷?”
“陈爷?哪个陈爷?”
“还有哪个!保委会那位特派员!杀了刘爷……清理了刘守山的那位!”
“嘶……他怎么来了?”
王老五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保委会特派员!
这五个字在如今的津门,尤其是在他们这些底层帮会、脚行苦力耳中,代表着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力!
那是连青帮大佬、督军参谋、商会巨头都要给几分面子的存在!
陈峥目光转向胖子和瘦猴,声音清晰地传遍寂静的院子:“胖子,瘦猴,你二人是我师兄,早前多蒙照应,情分我陈峥一直记得。”
胖子和瘦猴没想到陈峥会当众提及旧情。
更是以“师兄”相称,一时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胖子只会嘿嘿憨笑,瘦猴则用力挺直了腰杆。
陈峥继续道:“刘守山罪有应得,脚行不可乱,亦不可落入宵小之辈手中。从今日起,脚行总柜一切事务,由胖师兄与瘦师兄共同执掌,对保委会负责。”
这话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众人心头。
让这两个苦力掌总柜?
还是代表保委会?
“陈……陈特派员!”
李老屁终于坐不住了,放下核桃,站起身,拱了拱手,试探问,
“这……恐怕于规矩不合吧?胖、瘦二位兄弟资历尚浅,恐难以服众啊!脚行几千弟兄的饭碗……”
陈峥目光转向他,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李老屁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李爷是觉得,我的话,不算规矩?”
陈峥语气依旧平淡,但其中的分量,却压得李老屁喘不过气,
“还是觉得,我指定的人,镇不住场面?”
“不敢!不敢!”
李老屁冷汗都下来了,连忙躬身,“特派员息怒,老朽……老朽不是这个意思。”
就在这时,角落里的那几个四海镖局的汉子互相使了个眼色。
以冷面脸为首,抱了抱拳,皮笑肉不笑地道:
“陈特派员,久仰。贵会清理门户,我等外人本不该多嘴。
只是,刘守山生前还欠着我们四海镖局一笔数目不小的镖银。
这脚行易主,这笔账……”
陈峥终于正眼看向他们,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四海镖局?刘守山的债,你们自去找刘守山要。
脚行如今的账,与刘守山无关。怎么,你们是想教保委会做事?”
“保委会”三字,他稍稍加重了语气。
冷面脸表情一变,他身后一个少年,好似是愣头青一样,颇为不服,手就往腰间摸去。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
陈峥的身影仿佛瞬移般出现在愣头青面前,没人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
“咔嚓!”
只听一声轻响,伴随着一声短促的惨嚎。
愣头青摸枪的手腕已经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折过去。
整个人被一股巨力掼飞,撞在院墙上,昏死过去。
陈峥看也没看那人,目光冷冷地盯着冷面脸:“在我面前动枪?谁给你的胆子?”
冷面脸和他剩下的手下,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杀意笼罩全身,连手指都不敢动一下,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
他们这才真正体会到这位特派员的可怕。
不仅仅是身份,更是这身神鬼莫测的武功,恐怕已经破开肉身九大限制,踏入暗劲了吧?!
“滚。”陈峥依旧重复先前的措辞。
冷面脸如蒙大赦,连句狠话都不敢留,搀起昏迷的同伴,带着手下挤开人群跑了,狼狈不堪。
院子里再次陷入死寂。
王老五等人面无人色,李老屁更是低下头,不敢与陈峥对视。
陈峥这才转身,对胖子和瘦猴道:“二位师兄,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清理账目,重整规矩,若有不服者,或吃里扒外者,”
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让人众人感到一股铁血的味道,
“按保委会的规矩办,必要时,可先斩后奏。”
“是!特派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