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峥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二姐若想见他，半盏茶后，到学堂后门等着。”
“记住，只你一人。”
黄芷兰立刻点头：“好！我明白规矩。”
“还有，”陈峥补充道，“见一面之后，他需立刻离开。津门，他已不能再待了。”
黄芷兰闻言，脸上掠过一丝了然，她深吸一口气，道：“我懂。”
“能见他一面，确认他安然无恙，我便放心了。后续的安排……我们会处理。”
陈峥不再多言，只微微颔首。
黄芷兰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想从青年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最终，她只是道：“后门见。”
说罢，黄芷兰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胡同中。
陈峥目送她离开，这才转身回到院内。
他并未回自己房间，而是径直走向了后院的厨房。
此刻已是傍晚，厨房里飘出淡淡的烟火气。
灶膛里的火光映照着一个身影，略显佝偻却动作麻利。
此人正是老于。
这几天，老于藏身在学堂里，身上的伤势在沈伯安的精心调理下，已好了七七八八。
他换上了一身丁师傅的旧短褂，脸上多了些血色。
乍一看去，与津门里那些寻常的帮工老汉没什么两样。
他似乎很适应这里的生活，平日里帮着挑水劈柴，打扫院落。
闲时便与丁师傅切磋几下拳脚，当然是收敛了劲道的。
听沈伯安讲讲医理药性。
或者蹲在墙角看老韩头摆弄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偶尔还能跟老韩头就某些民间法门的渊源争论几句。
学堂里这几个老家伙，都不是寻常人物，眼力毒辣。
自然早看出老于身份不简单，绝非普通遭难的江湖人。
但他们都默契地没有多问。
乱世飘萍，谁没点不愿人知的过往？
既然陈峥将人安置在这里，他们便只当是多了一个能干活，能聊天的老伙计。
老于正拿着勺子，搅动着锅里翻滚的肉粥。
“阿峥回来了？”老于脸上挂起温和笑容，招呼道，“正好，肉粥出锅，昨日沈老哥念叨的酸辣白菜我也拌上了。”
陈峥走到灶边，看着锅里金黄粘稠的肉粥。
他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于叔，你的伤，看来是无大碍了。”
老于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看向陈峥，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
“嗯，托沈老哥的福，好得差不多了。阿峥，你……是有话要说？”
陈峥点了点头，声音压得很低：“刚收到信，我大哥和小弟已在奉天安顿妥当。”
老于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好事！天大的好事！去了讲武堂，往后就有根基了。”他是真心为陈家兄弟高兴。
陈峥看着他，继续道：“另外，刚才黄二姐来送信，她……想见你一面。”
老于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脸色复杂。
有欣慰。
有凝重。
也有一丝怅惘。
他放下勺子，用腰间的围裙擦了擦手，叹了口气：
“是该见一面了。这丫头……定然担心坏了。也难为她，能找到你这里。”
他顿了顿，看向陈峥，目光里充满了感激：
“阿峥，这些天，叨扰了。
丁师傅、沈老、韩老，都是实在人。
在这方寸之地，倒让我这把老骨头，难得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我心里……都记着。”
陈峥摆了摆手：“于叔客气了，举手之劳。”
“对你或许是举手之劳，对我。
对……我们很多同道，这便是救命之恩。”
老于语气郑重，他走到厨房角落。
从一个不起眼的破旧褡裢里，摸索了片刻。
随后，他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方块。
他将这油布包递给陈峥，神色异常严肃：“阿峥，我身无长物，无以为报。这东西，你收好。”
陈峥没有立刻去接，看着那油布包，问道：“这是？”
“这是一份‘路引’，或者说，是一把‘钥匙’。”
老于低声道，“里面是一份名单，以及几个在紧要关头可以用来求助的联络方式和信物图解。”
“名单上的人，散布在南北方几座大城里。”
“多是些有侠义心肠，或对当下时局不满，愿意在力所能及之处，帮助落难之人的朋友。”
“他们身份各异，有大夫，有车行老板，有报馆编辑。
甚至……也有几个在军队里混饭吃的。”
“平日里互不统属，也未必认同我们的主张，但都重信守诺，讲个‘义’字。”
他拍了拍油布包，继续道：“这东西，你未必用得上，但带在身上，或许将来某一天，在你走投无路之时，能帮你找到一条生路。”
“或者得到一个暂时的庇护所。记住，非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动用上面的关系。”
“每次动用，都可能给他们带来危险。看过之后，最好记在脑子里，然后烧掉。”
陈峥心中震动。这份“路引”看似不起眼，其蕴含的价值却难以估量。
这不仅仅是一份名单，更是一个庞大而隐秘的人情网络。
是乱世之中比黄金更珍贵的东西。
老于将此物赠予他，既是报答，更是一种信任。
他双手接过油布包，触手感觉里面似乎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还有几块硬物。
可能是作为信物的印章或令牌的图样。
他郑重地将油布包塞入怀中，对老于深深一揖：“于叔厚赠，陈峥铭记于心。”
老于扶住他，摇了摇头：“不必如此。这东西留在我身上，风险更大。
交给你，或许更能发挥它的作用。只盼你……永远用不上它才好。”
他看了看窗外渐沉的暮色，道：“时候不早了，芷兰那丫头还在后门等着吧？我也该走了。”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些为难，“只是……丁师傅他们那儿，总得打个招呼，就这么不声不响走了，未免太不近人情。”
陈峥理解他的顾虑，道：“我陪于叔去说一声。”
两人刚走出厨房，就见丁师傅提着他那杆油光锃亮的大枪，从东厢房出来。
看样子是准备去院子里活动筋骨。
沈伯也正好从屋子里踱步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卷医书。
老韩头则依旧坐在那棵老槐树下，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眯着眼看着他们。
这架势，倒像是约好了一般。
丁师傅嗓门洪亮：“老于，阿峥，杵在那儿嘀咕啥呢？肉粥香味我可闻见了，啥时候开饭？”
他目光在陈峥和老于脸上扫过，粗豪的眉头微微一动，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老于上前一步，对着三位老者拱了拱手，脸上歉然，笑了笑道：
“丁师傅，沈先生，韩老哥。正要跟几位说……我，我得走了。”
院子里静了一瞬。
丁师傅把大枪往地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你这伤……伯安，他这身子骨能经得起颠簸了？”
他看向沈伯安。
沈伯安推了推眼镜，走到老于近前，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气色。
又伸手搭了下他的脉搏，片刻后，缓缓道：“外伤已无大碍，内里亏损还需时日调养，但……寻常行路，小心些，应是无妨了。”
他看向老于，眼神温和，“老于，是有急事？”
老于点了点头，语气恳切：“是，有些……私事，必须得去料理了。
这些日子，承蒙几位老哥不弃，收留照拂，还传我强身健体的把式，怀明……感激不尽！”
这回，他主动提及自己的名讳，对着三人，郑重地鞠了一躬。
老韩头在槐树下磕了磕烟袋锅，慢悠悠地开口：“江湖路远，风波恶。
老于啊，你这身子骨刚好利索，路上可得加十二分的小心。”
老眼似乎无意地扫了一眼学堂四周的围墙，意有所指，
“有些地方，沾上了，就甩不脱喽。”
老于心中一凛，知道这看似昏聩的老头子其实心如明镜，他沉声道：“韩老哥提醒的是，我省得。”
丁师傅是个爽快人，见老于去意已决，也不再挽留，只是用力拍了拍老于的肩膀。
手下留了情，但还是拍得老于身子晃了晃：
“成！既然非走不可，我也不拦你。
老于，我看你也是个有担当的汉子。
别的丁某不懂，就一句话，以后要是再路过津门，没地方去。
还到这破学堂来！
有丁某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
这话朴实，却有江湖人最重的义气。
老于眼眶微微发热，重重抱拳：“丁师傅，高义！老于记下了！”
沈伯安转身回了趟屋，很快出来，手里拿着两个小巧的瓷瓶，塞到老于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