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轻时在神机营,什么阵仗没见过?
如今虽落魄在津门开这善学堂,但眼力没丢。
老于手上枪茧,走路的架势,还有偶尔眼神里闪过的锐利,绝不是什么寻常药材商人。
多半是南边来的,搞革命的。
对这帮人,老丁心里有几分敬,那是敬他们不怕死、有念想。
但更多的是远,神机营出身,见惯了城头变幻大王旗,他深知这类人身边往往是非窝,血光地。
他这把老骨头,只想图个清静,护着学堂这一亩三分地,不想再沾惹这些。
老韩头倒是接了口,打着哈哈:“津门卫这地界,水浑着呢,三岔河口往下,捞出来的除了鱼虾,就是冤魂。
老于兄弟能囫囵个到这儿,已是祖师爷赏饭吃了。”
他话里有话,点明了津门的险恶,却也轻巧地把老于的来历背景一带而过,不多探究。
陈峥默默听着,吃着菜。
他心思剔透,哪里听不出老于话里的试探,也看得懂师傅和韩伯的态度。
他自己身上还挂着督军特派员的差事。
虽说是个虚职幌子,方便行事,但终究是官面上的人。
救老于是为了交易,仅此而已。
真要他牵扯进那些主义的纷争里,陈峥眼下还没这个打算。
脚行这潭浑水还没蹚明白,裕昌当铺更是迷雾重重,实在分不出心神。
饭桌上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老于似乎也察觉到了隔阂,他不再往深里说,转而谈起津门的风物:
“说起来,这津门的饭菜,口味是重,但实在。
像这红烧肉,浓油赤酱,看着就瓷实,顶饿。
比我们南边有些地方,菜式精巧,但总感觉吃不太饱。”
这话头转得自然,老韩头立刻来了精神,他就好个吃:
“嘿,老于兄弟这话在理!
津门卫的老爷们儿,扛包拉纤的多,出力气的营生,不吃点扎实的哪成?
卫嘴子嘛,不光会说,也得能吃!”
他说着,夹起一筷子酱疙瘩丝,就着嫩鸡蛋,吃得啧啧有声。
气氛又重新活络起来。
四人吃着饭,聊着津门码头的趣闻。
哪个帮派又抢了谁家的生意,哪个戏园子新来了个名角,唱腔如何。
老于虽不是津门本地人,但走南闯北,见识广博,接话也接得巧妙,一时倒也其乐融融。
陈峥心里却还惦记着差使。
他扒了口饭,放下筷子,状似无意地问道:
“于叔,您走南闯北,见识广。
城东那家裕昌当铺,您可曾听过或打过交道?
听说……有点门道。”
老于正舀了勺棒骨汤吹着热气,闻言动作顿了顿。
他看向陈峥,眼神里闪过一丝锐利。
随即又被温和掩盖。
他慢慢喝下那口汤,才道:“裕昌当铺?倒是听同行提起过几句。”
他略一沉吟,放下汤勺:
“陈小哥既然问起,我倒想起些事。
前些时日,为那批药材的销路,我在城东一带盘桓过几日,留意过这裕昌当铺。
明面上,它跟其他当铺没什么两样,但细看之下,确实有些不同。”
“哦?于叔您看出了什么?”
“首先是人。”
老于目光微凝,
“那冯掌柜,我远远见过两次。
干瘦是真干瘦,但走起路来,脚步轻得有点过分,像是……踩着棉花。
又像是根本没沾地。
而且他那双眼睛,看人的时候没什么温度,不像生意人。
倒像……庙里的泥塑木雕,空荡荡的。”
“还有呢?”陈峥追问。
“其次是客。”
老于继续道,
“进出那当铺的,三教九流都有,但有几类人挺扎眼。
有半夜抱着包袱、鬼鬼祟祟溜进去的,看身形步态,不像寻常百姓。
倒像是……捞偏门、甚至手上沾过血的。
也有那么一两个,穿着体面,但气色灰败,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急着去典当什么似的。
而且,这些人进去的时候大多神情惶惶,出来时……有的像是松了口气。
有的则更加失魂落魄。”
老于的描述,印证了裕昌当铺收脏当,与阴暗事物牵连的传闻。
“最让我觉得不对劲的,”
老于顿了顿,“是有一晚,我因事耽搁,回来得晚,路过裕昌当铺那条后巷。
你猜怎么着?
我闻到一股子怪味儿,像是……香烛纸钱烧过的味儿,还有一股说不清的腥气。
当时已是子时前后,那当铺早该歇业了,后门却隐隐有动静。
像是有人在里面搬弄什么东西,声音闷沉沉的。”
陈峥与丁师傅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老于提供的这些细节,比刘守山含糊的说辞要具体得多。
也为他下一步的调查提供了方向——子夜时分的后巷。
“多谢于叔,这些消息很有用。”
陈峥道谢。
老于看似随意的观察,实则包含了大量有价值的信息,这绝非常人所能及。
老于摆摆手,意味深长地看了陈峥一眼:“陈小哥,我多说一句,这裕昌当铺的水,怕是比脚行还要深还要浑。
沾上了,麻烦恐怕更大。”
他这话,既是提醒陈峥风险,也隐约带点探究。
想看看陈峥对这个明显涉及非人麻烦,会作何反应。
陈峥笑了笑,没接这话。
麻烦?
他现在怕的不是麻烦,是麻烦不够清晰。
道书【差使】既下,这煞,他是破定了。
吃完饭,老于抢着帮忙收拾碗筷,丁师傅也没拦着。
老韩头叼着烟杆,晃晃悠悠回自己屋琢磨他的“生意”去了。
丁师傅把陈峥叫到院里的石凳上坐下。
“看出点什么了?”老丁直接问。
“老于不简单。”
陈峥也直言不讳,“他背后的情报网都快比上青帮了。”
丁师傅望着院里那棵老槐树,枝叶轻轻晃动。
“老于是条汉子,有血性。
但他们走的那条道,太险,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
咱们,招惹不起。”
陈峥明白师傅的意思。
神机营出身,见过王朝末路,对“革命”二字,感情复杂。
既厌弃眼前这污浊世道,又对那未知的激烈变革心存疑虑。
更多的是不愿再卷入翻天覆地的漩涡。
敬而远之,是明哲保身,也是时代在他们身上刻下的印记。
“我晓得轻重,师傅。”陈峥低声道,“眼下,先顾脚行这头。”
“嗯,”丁师傅收回目光,看着陈峥,“你打算从哪儿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