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堂主,漕运码头,乃津门命脉。
保委会并非要断兄弟们生路,而是要厘清旧账,建立新序。
以往那些强买强卖、欺行霸市、私吞夹带的陋习,必须革除。
但只要守新规矩,漕运堂的生意,只会更稳当,更长远。”
赵金彪黑着脸,走了进来,鼻腔里重重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陈峥也不逼他,转而看向熊阔海和马世元。
“熊堂主,马堂主,赌坊、烟馆、妓寨,这些行当,保委会不会一棒子打死。
但有几条红线,不能碰。
逼良为娼、贩卖人口、高利盘剥致人家破人亡者,杀无赦。
寻常营生,按新章纳税,保委会自会提供庇护,免受地痞流氓滋扰,也免了官面上不必要的麻烦。”
熊阔海盘着铁胆,瓮声道:“特派员划下道了,我老熊听着。
只要公道,赌坊的份子钱,一分不会少。”
马世元则捻须微笑,语气圆滑:
“陈特派员深明大义,体恤我等江湖人讨生活不易。
老夫代仁义堂,以及下辖诸多产业,谢过特派员。
该纳的税银,该守的规矩,绝无二话。”
“好。”
陈峥要的就是这句话,
“既然各位都认可了这新规矩。
那么,按照保委会之前与各方商议的。
老城区内,凡青帮名下产业,无论明暗,皆需按经营规模,每月缴纳一定‘份子钱’。
这笔钱,用于维持保委会巡防队开支,保障地面安宁。
具体数额细则,稍后保委会自会派人,与各位堂主接洽厘定。”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几分,目光扫过四位堂主:
“这笔钱,是‘平安钱’,买的是老城区的太平,买的是各位生意的安稳。
我希望,每一文钱,都来得清清楚楚,也用得明明白白。
若有人阳奉阴违,或者觉得陈某年轻可欺,在份子钱上弄虚作假……”
陈峥没把话说完,但眼中寒意,让几位堂主心头都是一凛。
方才那枪打铜钱、风压断水的神乎其技,犹在眼前。
没人会怀疑,这位年轻的陈特派员,有没有雷霆手段来执行规矩。
“特派员放心,”马世元率先表态,“份子钱的事,老夫亲自督办,绝无差池。”
熊阔海和钱鹤年也相继点头。
赵金彪依旧沉默,但也没出言反对。
正事谈妥,香堂内的气氛缓和不少。
有弟子重新奉上热茶。
陈峥端起茶碗,却未急着喝,看向马世元:
“马堂主,方才你所言‘夜香郎’之事,关乎多条人命,诡异非常,保委会不能坐视。
还需劳烦你的手下弟兄,再多费心,深入探查。
尤其是线香来源,以及租界内的关联,有任何蛛丝马迹,立刻报知保委会。”
马世元神色一正:“特派员嘱托,老夫定当尽力。
只是……此事水深且浊,背后恐有邪术作祟,牵连甚广。
老夫手下人手虽多,但真正精干且胆大的,却是不多。
探查起来,恐怕需要些时日,也难保不会打草惊蛇。”
“无妨,”陈峥道,“谨慎为上,安全第一。
首要查明其经常出没的具体区域、时间规律。
至于背后根底,我们从长计议。
若有需要,保委会亦可派人协助。”
“有特派员这句话,老夫就放心了。”马世元拱手,“一有消息,必当第一时间禀报。”
陈峥点点头,将碗中茶一饮而尽,随即起身:“今日叨扰已久,陈某告辞。”
四位堂主纷纷起身相送。
虽然各怀心思,但面子上的礼节却做得十足。
常英一直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放松,暗自吐了口气,紧跟陈峥身后。
一行人下楼,走出聚义楼。
门口那对石狮子依旧狰狞,但如今看来,却少了几分煞气。
福特车驶离海河边沿,汇入喧嚣的街市。
常英握着方向盘,忍不住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后排,正在闭目养神的陈峥。
他由衷叹道:“陈老弟,今天我老常算是开了眼了!
单枪匹马,折服青帮四堂!
这事儿传出去,够津门卫的老少爷们念叨一年半载的了!”
陈峥睁开眼,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语气平淡:
“常大哥过誉了。
不过是借势而为,赌他们不敢真的撕破脸罢了。
真要是生死相搏,又是另一番光景。”
“话是这么说,”常英道,“可你这份胆色、功夫,还有临机应变的手段,我是真服气!
尤其是最后对付钱鹤年那三阵枪法……神了!
我看他那脸色,都快憋成酱茄子了!”
陈峥微微一笑,未再多言。
他看似平静,心神却已沉入体内,感受着方才接连动用听息法、明劲乃至一丝内息运转后的细微变化。
与赵金彪硬撼那一拳,看似轻松,实则也调动了周身气血。
与钱鹤年比枪,更是极耗心神。
不过,这种实战中的运用与磨砺,对他巩固修为,体悟更高境界,大有裨益。
……
聚义楼,三楼香堂。
陈峥离去后,香堂内并未立刻散去。
挥退了左右弟子,只剩下四位堂主。
气氛显得有些沉闷。
赵金彪第一个发作,大手一拍椅子扶手。
“他娘的!憋屈!老子在津门混了三十年,还没受过这等窝囊气!”
熊阔海盘着铁胆,小眼睛里精光闪烁:
“老赵,消消火。形势比人强。
这小子,是块硬骨头,不好啃。
督军府明摆着撑他,保委会那杆大旗也让他立起来了。
今天这局面,硬碰硬,咱们占不到便宜。”
“熊爷说得在理。”
马世元慢悠悠地品着新换的茶,仿佛刚才那个被逼得交出消息网络的人不是他。
“这位陈特派员,年纪虽轻,但手段老辣,心思深沉。
更难得的是,一身功夫深不可测。
赵老弟,你那‘漕帮铁臂’刚猛霸道,等闲练家子挨上一拳,筋断骨折都是轻的。
他却能硬接而下,这份外家横练的功夫,在十八岁这个年纪,可谓是少之又少啊!”
他顿了顿,放下茶碗,继续道:
“还有那听骰辨位的耳力,辨识线灰的眼力,过目不忘的记忆……这已非寻常武夫所能及。
更别提那神乎其技的枪法。
钱老弟,你的枪术在咱们兄弟里是拔尖的,连租界那些眼高于顶的洋人警务官都佩服。
今日三阵,可曾试出他的深浅?”
钱鹤年脸色依旧不太好看,闻言哼了一声,摩挲失而复得的勃朗宁。
他依旧有些不甘:“深不可测!
第一阵,他断线、借力打雀,那份算计和巧劲,已非常人。
第二阵,风压断水,茶汤不惊,这需要对力量、角度、时机的掌控妙到极点!
最可怕是第三阵……五丈外,转身枪,打铜钱方孔已是极难。
他竟能丝毫不伤及旁边那根头发丝细的红线!”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其他三人:“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对枪械的后坐力、子弹的轨迹、甚至空气的流动,都有种近乎本能的预判和感知!
这根本不是苦练能练出来的……简直,简直非人!”
香堂内再次陷入沉默。
四位在津门老城区呼风唤雨多年的枭雄,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凝重与忌惮。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马世元最终缓缓总结道,
“他今日看似霸道,实则留了余地。
尤其是对钱老弟,最后还枪之举,既是示威,也是施恩。
这份心术……厉害啊。”
“哼,收买人心罢了。”赵金彪闷声道,但气势已不如先前强硬。
“收买人心,也得有那个本事。”
熊阔海淡淡道,“他划下的道,虽然断了我们不少财路,但也并非不给活路。
只要守他的规矩,生意确实能更安稳。
督军府和洋人那边,有保委会顶着,咱们也能省去不少麻烦。
眼下这局势,跟他硬顶,得不偿失。”
“熊堂主看得明白。”马世元点头,
“如今这世道,拳头大就是道理。
他的拳头比我们硬,背后的势也比我们大。
暂且低头,蛰伏观望,方为上策。更何况……”
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既然接下了‘夜香郎’这档子事,必然要深入调查。
那背后牵扯的势力,连老夫都忌惮三分。
且看他如何应对。若能借此摸清他的底牌。
或者……让他栽个跟头,也未可知。”
此言一出,赵金彪和钱鹤年眼神都微微一动。
熊阔海却摇了摇头,泼了盆冷水:“马爷,借刀杀人之计固然好,但小心引火烧身。
那小子精得跟鬼似的,未必看不出。
况且,那‘夜香郎’背后的东西,邪门得很,咱们还是尽量远离为妙。”
“那是自然。”
马世元笑了笑,“老夫只是觉得,津门这潭水,因为这位陈特派员的到来,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四位堂主各怀心思,不再多言。
但经此一役,陈峥之名,已深深烙印在他们心中,再不敢等闲视之。
老城区的天,从今日起,确实开始变了。
……
车内。
常英低声道:“陈老弟,份子钱的事,我立刻安排人去和青帮各堂口接洽,尽快把章程定下来。”
“有劳常大哥。”
陈峥点头,
“数额要合理,既不能让他们觉得是盘剥,也要能支撑起巡防队的运转。
最关键的是让督军与督办那边满意。
具体你把握,遇到难处再来找我。”
“明白。”
常英应下,又道,
“那‘夜香郎’的线索,要不要我派几个机灵可靠的兄弟,跟着马世元的人一起去查?”
陈峥略一沉吟,摇了摇头:“暂时不必。
马世元是老江湖,他手下的人更熟悉那些阴暗角落。
我们贸然插手,反而容易惊动对方。
先让他去查,我们等消息。
不过,巡防队夜间巡逻时,可以适当加强对乱葬岗、废弃义庄那些区域的留意。
尤其注意是否有特殊的香气,或者形迹可疑、兜售线香之人。”
“好,我这就去安排。”常英记下,见陈峥面露一丝疲色,便道,
“老弟你也累了一天,先回去歇着吧。这边有我。”
陈峥确实需要静修,恢复消耗的心神与体力,便不再推辞。
下了车,转身走入巷子。
还没到家,陈峥将今日之事在脑中细细过了一遍。
折服青帮四堂,初步稳定了老城区的秩序,确立了保委会的权威,这是明面上的收获。
与赵金彪硬撼一拳,验证了明劲大成,破开皮膜关的体魄强度。
与钱鹤年比枪,则将听息法的感知运用到了新的高度。
更重要的是,从马世元那里得到了关于五通神的化身,“夜香郎”的关键线索。
线灰中蕴含的异气,与之前在林小姐身上感受到的茉莉腥甜同源,却更为阴秽驳杂。
显然这第三具化身,比前两个更为诡异难缠。
“租界……邪术……”
陈峥摸向怀中那包线灰,心中已有盘算。
后日去见丁师傅,不仅要同步线索,更要请教应对这等邪祟异术之法。
自身的修为,也需加紧提升。
今日虽震慑住了青帮,但武行那边的擂台之约,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外加上,明日还要去租界一趟,拜访曲家。
前路依旧布满荆棘,但陈峥眼中并无惧色,反而燃起一丝锐光。
津门的浑水,他既然蹚了,就要蹚个明白,蹚个干净。
他缓缓闭上双眼,体内气血随着特定的节奏开始流转。
肺腑间若有若无的雷音再次响起,洗涤疲惫,滋养精神。
思忖间,回到略显清冷的小院,日头已近中天。
阳光透过老树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陈壮拿着把扫帚,有些心不在焉地扫着本就干净的院子。
陈闲则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屋檐下的阴凉里,小手托着腮,看着哥哥扫地。
眼皮时不时打架,显然困意未消。
听到开门声,两人同时抬起头。
陈闲立刻从小马扎上弹起来,像只归巢的小雀般扑向陈峥:“二哥!你回来啦!”
陈峥脸上冷硬的线条在踏入院门的瞬间便柔和下来。
他伸手接住小弟,摸了摸他的头:“嗯,回来了。小闲饿了吧?”
“有点……”陈闲揉揉肚子,眼巴巴地看着陈峥。
陈壮放下扫帚,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关切:“二弟,事情还顺利?”
他虽然不清楚具体,但知道陈峥今日去办的绝非寻常事,眼中难掩担忧。
“一切顺利,大哥不必挂心。”
陈峥语气轻松,将小弟放下,“晌午了,我看看家里还有什么,弄点吃的。”
“我去生火!”
陈壮立刻道,转身就往厨房走。
他性子憨直,不擅言辞,表达关心的方式就是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我也帮忙!”陈闲也嚷嚷着跟了进去。
陈峥看着大哥和小弟的背影,心中暖流涌动。
他走进厨房,见陈壮正在引燃煤球炉子。
陈闲则踮着脚想去拿挂在墙上的干面条。
厨房算不得大,东西也简单,但充满了烟火气。
“大哥,我来吧。”
陈峥接过火钳,三两下将炉火弄旺。
他动作麻利,显然做惯了这些。
又对陈闲道:“小闲,去弄几根小葱来,再掐点嫩蒜苗。”
“哎!”陈闲得了指令,高高兴兴地跑了出去。
陈壮看着二弟熟练的动作,搓了搓手,站在一旁。
他想帮忙又似乎插不上手,脸上带着些赧然:
“二弟,这些琐碎事,本该是我这当大哥的操持……”
陈峥将一口铁锅坐在炉上,添上水,闻言笑了笑:
“大哥说的哪里话,咱们兄弟之间,还分这个?
你明日便要动身,合该好生歇歇。”
水尚未开,陈峥趁着空闲,走到米缸前,舀出两碗面粉。
又兑了些凉水,动作流畅地和起面来。
他打算做手擀面,比干面条更筋道,也更能抚慰离愁。
“大哥,奉天讲武堂那边,虽是武备学堂,但文化课业也不能落下。”
陈峥一边揉着面团,一边状似随意地开口,
“我知大哥于文字上不甚精通,但既入了讲武堂,基本的文书、舆图总要能看懂。”
陈壮闻言,脸上掠过一丝窘迫,讷讷道:
“我晓得……就是,那些字认得我,我认不得它们,看着就头疼。”
陈峥将揉好的面团用湿布盖上醒着。
随后,他转身从自己屋里,拿出一个布包着的本子和铅笔,递给陈壮:
“这是我昨夜给你准备的,里面是一些常用的字词,还有简单的算术。
路上若有空闲,或是到了奉天空暇时,拿出来看看,写写。
不图精熟,至少日常能用上。”
陈壮接过那还带着墨香的本子和铅笔。
手指摩挲纸面,眼圈又有些发红。
他用力点头:“哎!二弟,我……我一定看!”
这时,陈闲攥着一把小葱和几根蒜苗跑了进来:“二哥,葱和蒜苗拔来啦!”
“好。”
陈峥接过,就着盆里的清水仔细冲洗干净。
水也开了,他掀开锅盖,水汽氤氲开来,模糊了他的面容。
他将醒好的面团拿出来,在撒了薄面的案板上擀开,叠起。
刀起刀落,细匀的面条便落入滚水中。
陈壮在一旁看着,低声道:“二弟,家里……真的都交给你了。
爹娘‘走得早’,我这当大哥的没能耐,反倒要你……”
“大哥,”
陈峥打断他,语气温和,
“我们兄弟三人,相依为命,本就是一体。
你去奉天,是奔前程,更是为咱们家寻个更好的出路。
家里有我,放心。”
面条在锅中翻滚,陈峥又另起一个小锅,舀了一大勺猪油化开。
接着从梁上取下一大块腊肉,利落地切成薄片,下锅煸炒。
油脂慢慢渗出,与猪油融为一体,香气瞬间迸发。
随后将切碎的葱花蒜苗倒入爆香,加入酱油、醋和一点点盐,浓郁的调味汁便做好了。
整个厨房都弥漫着诱人香气。
陈闲扒着灶台,使劲吸着鼻子:“好香啊!有肉!二哥做的面最香了!”
陈峥笑着将煮好的面条捞进三个瓷碗里,浇上香气扑鼻的腊肉调味汁。
每一碗都铺了十几片油亮的腊肉。
又各自卧上一个刚煎好的荷包蛋:“端出去,吃饭了。”
兄弟三人围坐在院中的小石桌旁,晌午的阳光洒在身上。
油润的腊肉拌面,配上爽口的小咸菜,吃得格外香甜。
陈壮大口吃着面,时不时夹起一片腊肉,放进弟弟碗里。
陈闲则吃得满嘴油光,小脸上尽是满足。
陈峥看着默默吃面,偶尔因为面条太滑溜而有些手忙脚乱的陈闲,心中微叹。
小弟性子内向,有些怕生,此番离乡背井,前往陌生的奉天,他着实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