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更大了,滂沱如注,仿佛要将整个天津卫吞没似的。
镇远武馆静静立在暴雨深处,黑魆魆的,像一头怪兽,伺机吞吃自投罗网的人。
此时此刻,七十二沽的街巷早已淹成一片水乡泽国。
若要渡河往租界去,简直难如登天。
就算真能过去,又待怎样?
阿峥到此刻还不见踪影,照这样看来,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窗外的雨越发大了,哗啦啦响成一片。
镇远武馆渐渐被雨水淹没,昏昏沉沉地浸在夜色里,什么都看不分明了。
此时此刻。
黄九独自立在回廊底下,头脑倒十分清醒,毫无困意。
只是他左思右想,怎么也记不起自己是怎么走到这儿的。
是下工之后雨太大,索性没回去?
还是半途落了雨,自己又折返武馆?
黄九琢磨半晌,依旧理不清头绪。
他便四下打量,只见旁边的厢房内,多半暗着。
偶有门前悬一盏灯笼,叫风吹得乱转,也不见光。
风挟雨丝,凉飕飕扑到人脸身上。
黄九望见大门方向,便打算沿着回廊一路疾行,走出这院子。
这一路上雨声更响,大门虚掩,外头黑沉沉,连丝月光都没有。
地上水光倒是泛亮,四下里静得出奇。
只听得见雨打瓦檐的淅沥声响。
他沿廊疾走,心想赶紧回到前堂去。
可走着走着,忽觉有异。
这一排厢房门外,不知何时竟都挂上了红灯笼,幽幽地发着红光。
黄九心里一紧。
他在这武馆也上工大半年了,何曾见过这等布置?
回廊呈四角,分作四块,统共十二间房。
如今间间门外一盏红灯笼。
幽幽红光映着湿黑的夜,静得骇人。
他循记忆往外走。
大雨滂沱,不时飘进廊下,打得他衣襟尽湿。
走了好一阵,只觉得这回廊仿佛比往常长了许多,怎么也走不出去。
正自疑惑,仰面见那红灯笼让风吹得轻轻摇晃,心中不由发毛。
呼!
一阵风雨扫过,黄九猛地回头,似觉有物自身后飘过。
“奇怪了,怎么感觉有人在我后背吹气……”他喃喃自语,“许是我多心了。”
他定神,仍继续往前走。
不料此时,旁边扇门吱呀一声开了。
里头也挂着两盏红灯笼,照得满室通红。
“???”
黄九吓得连退几步,险些跌入雨中。
“九,九,九哥……是、是你么?”
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忽从厢房内传出。
黄九听这声音有些耳熟,定睛一看。
只见一个约莫十七岁的少年,手提一盏白灯笼,睁着双眼立在房内。
那少年在灯笼光映照下,脸色苍白,双眼直直看向黄九。
“好你个小结巴,存心吓我是吧?”
黄九哈哈一笑,“看我不叫你吃我一记长拳!”
这夜黑风高,大雨倾盆,能遇着个熟人,黄九自觉胆子壮了不少。
“九……九哥,咱们,一块儿回去吧。”结巴面无人色,提灯向前走来。
“有你这盏灯笼,照路正好。”黄九拍了拍他的肩,“走,先到前院去。”
这小结巴是陈峥走后,林管事新招的门房。
黄九年纪比他稍长一两岁,二人平日还算谈得来。
自陈峥离去,这少年也算是镇远武馆中,少数能与黄九说上几句话,解解闷的人了。
念头压下。
“小结巴,你为啥深夜来这儿?武馆夜里不是闭门谢客么?”
黄九侧过头,借着灯笼那点光,眯眼打量旁边人。
小结巴头发微湿,不断往下渗水。
黄九觉着有趣,伸手替他抹了把额头上淌下的水珠。
触手却是一片冰湿,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
“九哥就问你一句话,瞧你慌的,汗都淌成河了?”
黄九咧嘴,打趣道,顺手在衣襟上揩了揩手心。
小结巴嘴唇哆嗦,话也说不利索:“九、九哥……是张教头吩咐的,今、今夜要传我功夫。”
黄九一听,顿时眉开眼笑,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触手仍是湿凉一片:
“好小子!教头给你开小灶,竟不知会你九哥?”
他搓了搓方才碰过小结巴的手,只觉得指尖发凉。
转念一想,大雨滂沱的寒夜,身上冷些也是常理,便未深思。
“九、九哥若想去,我这就引路。”小结巴低着头,声音闷在雨声里。
黄九闻言大喜,笑道:“够意思!往后武馆里谁敢欺你,报九哥的名号!”
他正愁雨大难行,先前又存了拜师张教头的心思,此刻自是称意。
二人一前一后,往教头所在的厢房走去。
雨水顺着瓦檐淌下,在石板上溅起水花。
黄九不时抬头,但见廊下悬着的红灯笼,在雨中晕开一团团暗红的光。
那红光愈往深处去愈浓重,竟然似浸了血一般。
黄九心下渐渐觉出些异样,暗自数着经过的厢房。
一、三、五、十、十二……他顿住脚步,冷汗倏地渗出。
怎么会多出一间?
明明是十二间厢房,眼下却硬生生多出个第十三间!
他正要开口唤住小结巴,却见那人已停在第十三间厢房的门前。
垂着头一动不动。
恰在此时,那扇门发出嘎吱一声轻响,自行开启了一道缝。
门内传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似是有人赤脚踩在积水中行走。
其间又夹杂着一种古怪的摩擦声。
像是有人在拖拽什么沉重物事。
按理说厢房狭小,但这声音却由远及近,愈来愈清晰,仿佛下一瞬就要逼到门前。
“九哥,教头就在里头,咱们这便进去吧。”
小结巴这回竟一字不差,说得清清楚楚。
话音落下,他转过身来,抬头一瞧。
奇了怪哉?
但见小结巴一双眼睛渐渐睁大,瞳孔里透出茫然之色,四下张望。
离他不远的一处暗影里,恰是灯笼光照射不到的地方。
小结巴不知怎么的,却是瞧不见。
黄九蹲在那儿,一张脸煞白,眼珠瞪得滚圆,里头全是惊惧之色。
他浑身止不住地哆嗦,却硬是没发出半点声响。
原是陈峥不知何时已贴近身后,一只手捂紧了他的嘴。
另一只手按在他肩头,教他动弹不得。
两人身影叠在一处,隐在黑暗中,似乎与夜色融在了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