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说到醒来后发现判官像不见,还以为是朋友恶作剧时,朱尔旦自己先拍著大腿笑得前仰后合。
“结果你们猜怎么著?”朱尔旦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到了第二天晚上,陆兄就那么大摇大摆推门进来了!那脸跟泥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好傢伙,我当时嚇得差点没跪下去喊阎王爷!”
他绘声绘色的讲述,听得林克嘴角忍不住翘起,连寧采臣也暂时忘了自身的遭遇,瞪大眼睛听得入了神。
“后来嘛,就这么熟络了,”朱尔旦语气轻鬆下来,“陆兄学问那是真的大,经史子集无所不通,跟他聊天胜读十年书,就是我这脑子吧,以前是真不开窍,读书记不住,写文章跟挤豆子似的,难受得紧——”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表情变得有些微妙:“有一回我跟陆兄抱怨,谁知他当了真,没过几天,不知从哪儿弄了颗“开窍文心』来,就这么——给我换上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林克和寧采臣却听得一愣一愣,这等逆天改命的手段,陆判施展起来竟如吃饭喝水般寻常。
“自打换了这颗心,看书过目不忘,下笔行云流水,今年乡试混了个经魁。”朱尔旦拍了拍胸口,语气带著几分自嘲,“家里人是高兴坏了,天天念叨著光宗耀祖,可我自己反倒觉得—没甚意思。那些文章道理,一眼就能看到底,反倒不如以前绞尽脑汁时来得有趣。”
林克听得暗自咋舌,他忍不住问道:“朱兄如今才学广进,想必明年春闈定能高中。”
朱尔旦端起酒杯,却没有喝,眼神里透出几分意兴阑珊:“说实在的,我如今反而觉得,跟陆兄喝酒论文,或者打理些家中俗务,更自在快活些。只是家中父母妻儿,族人乡党,都眼巴巴指望著我能光耀门楣,这会试不去是不成了。”
他嘆了口气,將杯中酒一饮而尽,颇有几分身不由己的无奈,隨后又看向寧采臣。
“寧兄,看你也是读书,不知功名到了哪步?明年可要一同赴京?”
寧采臣努力控制著新身体,想做个拱手礼,结果胳膊抬得太猛,差点把旁边的空酒罈扫倒,赶紧手忙脚乱扶住,红著脸訥訥回答。
“朱兄见笑,小弟——上一届乡试侥倖得中,名次——名次靠后了些,因家中清贫,又自觉学问未固,想著再多读几年书,磨礪一番,故而——故而尚未参加会试。”
他嗓门浑厚低沉,语气却依旧是书生的谦卑温吞,听得朱尔旦直咧嘴。
“寧兄竟已是举人老爷了?”朱尔旦来了兴趣,“不知寧兄平日所作的文章,可还有带在身上?让朱某拜读,也好切磋切磋。”
寧采臣被这位新科经魁一问,显得更加侷促,但文人嘛,谈及文章总有些敝帚自珍的勇气,吭哧了半天才说道:“若朱兄不弃,小弟、小弟倒是记得几篇旧稿—”
朱尔旦以眼神鼓励,寧采臣便清了清嗓子,开始背诵他自认还算得意的一篇八股文章,大嗓门在判官庙里迴荡,震得樑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
林克对八股文一窍不通,只觉得之乎者也,魔音贯耳听得头晕。
朱尔旦起初还听得认真,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打著拍子,但听著听著拍子就慢了,眉头渐渐拧了起来,等对方背完最后一句后,他沉默不语,手里端著的酒杯半响没往嘴边送。
庙內一时寂静,只剩下火星进裂的细响。
寧采臣忐忑地看著朱尔旦,仿佛回到蒙童时期,等待夫子对自己做出点评。
朱尔旦长长嘆了口气,將杯中残酒饮尽,目光中充满复杂的意味,像是看到了什么棘手的难题,还有一点哭笑不得。
“寧兄啊——”他斟酌著词,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舌尖上掂量过,“你这章——格律是工整的,典故也用得——嗯,还算贴切,只是这立意嘛,略平了些,气韵稍欠磅礴;至於机锋——近乎於无——”
他每说一个词,寧采臣脑袋就低下几分,雄壮的身躯也跟著萎靡一圈。
最后,朱尔旦下了断语:“以寧兄的文风,若是运气好碰上喜好平稳扎实的考官,或有一线上榜的希望,但想在会试中脱颖而出,怕是很难,难如登天。“
寧采臣的身躯彻底垮了下去,抱著脑袋闷声道:“朱兄直言,小弟——小弟省得。
,朱尔旦看著他这副“猛男失落”的模样,再看看他那身板,一个荒诞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隨即猛地一拍大腿:
“寧兄!何必要在文试这一棵树上吊死?!”
他兴奋地站起身,绕著寧采臣走了两圈,越看越觉得自己的主意妙极了:“你看看你现在这身板!这体魄!这力气!去考武举啊!考武状元它不威风吗?!”
“啊?!”寧采臣猛地抬头,嘴巴张得能看见喉咙眼儿,“我是读书人,圣人门徒怎可——”
“迂腐!”朱尔旦恨铁不成钢地打断他,“谁规定读书人就不能考武举了?
再说了,你现在这样子去考文试,考官怕不是要第个把你赶出去!”
“你看啊,武举就考些兵法韜略、安邦定国之策,这不比八股文简单直接?
你有举人的底子,写起策论比那些糙汉子强上百倍,”他掰著手指头给寧采臣分析,“就凭你现在这身筋骨,稍微练练弓马武艺,还能差了?寧兄,这是老天爷追著餵你饭吃!”
寧采臣被他一番话砸得晕头转向,看著自己沙包大的拳头,又想想確实不太灵光的八股文,心里像是开了个酱铺,酸甜苦辣咸什么滋味都有。
读书人的清高让他本能地抗拒,但现实的窘迫以及朱尔旦描绘的“美好前景”又让他心动不已。
“我——我——”他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但眼神里的抗拒明显少了许多。
林克在一旁听著,也觉得朱尔旦这主意虽然离经叛道,但放在眼下竟是天打雷劈的合理,让一个肌肉猛男去考文进士,画面太美辣眼睛,但去考武状元,似乎——顺理成章?
“就这么定了!”朱尔旦见寧采臣意动,立刻拍板,“明年春闈你我就结伴同行,你考你的武状元,我考我的文进士!咱们一文一武,说不定还能在京城传为一段佳话!哈哈!”他越想越得意,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场景。
寧采臣脸憋的通红,思来想去后最终深吸一口气,壮硕的胸膛如同风箱般鼓起,带著几分破罐子破摔爱咋咋滴的悲壮,用力地点了点头:“—好!某家就依朱兄所说!”
是夜,三人便在判官庙內歇下。
林克盘膝而坐,心神沉入体內,细细体味著阴司法力与自身气血的微妙平衡:朱尔旦酣然入睡,嘴角还掛著“点醒梦中人”的得意;唯有寧采臣,躺在乾草铺上翻来覆去,每一次翻身都引得地面微震,他一会儿摸摸自己坚实的胸肌,一会儿又想想圣贤书和武举策论,脑子里像是有两个小人在打架,直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去。
翌日天明,宿雨停歇,山间空气经过冲刷洗涤,显得格外清冽。
三人在判官庙前道別,朱尔旦要回县城准备赴京事宜,他用力拍拍寧采臣铁疙瘩似的胳膊个子太高够不到肩膀:“寧兄,好生准备,开春后我来寻你,咱们一同上京!”
“还有林兄,有相逢,他有缘,京城再把酒欢!”
林克与寧采臣依旧有些神情恍惚与他拱手道別,目送朱尔旦的身影消失在晨雾笼罩的山道尽头。
“走了,寧兄。”林克招呼一声,背起自己的行囊。
寧采臣“哦”了一声,脚掌踏在地上咚咚作响,惊起林间早起的飞鸟无数。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座判官庙,青黑色的屋檐在晨光中静默,昨夜种种恍然如梦,然后摇了摇头,发出一声与体型毫不相配的嘆息,迈开大步,跟上了林克的背影。
两人一前一后,继续朝著郭北县的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