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海县,去为县城中一些小公子们上完私教之后的程峰收拾了自己今日的书籍,回去了家中。
王城四国会武结束之后,黄金台上诸事遍传天下,平山王背上千古骂名,书院为苍生討还公道,纵然权力滔天的平山王也不暴毙,当场治罪,书院学子大败三国,传下美名,天下闻得风声之读书人无一不热血沸腾,仿佛打了鸡血一般,白日津津乐道,夜里刻苦发奋,似乎也想要考进书院这令人心驰神往之地来光宗耀祖,於青史之中留下一笔。
受此影响,就连远在苦海县中的一些小富人家也不免重视起来,甚至有一户“茂姓”人家,夫人才怀胎七月,就让程峰每日来对著他的夫人诵读儒道经典,是为耳濡目染,生来便快人一截。
那茂姓的老爷也有话说,一步慢,步步慢,若是他家的小孩儿每次都慢人一步,日后自然人家吃肉,他家小孩儿吃屎。
这位茂姓老爷深知吃屎的苦楚,年轻时患了怪病,总是打嗝,一打就是一整日,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偏方,要用牛粪做药引,於是他每日都在牛棚子里面转悠,天天观察自家养的十五头牛今日有没有排泄,一旦有牛排泄完,他便立刻欣喜若狂地衝上前去將牛粪打包带走,久而久之,牛棚里的牛一见到他就相聚成群缩在角落,似乎怕染上他的疯病。
那偏方茂姓老爷一吃就是数年,最后也不知是身体好了还是身体怕了,病总之是没了,茂姓老爷倒是养成了怪口,平日里没事也要嚼几根草来,似是还在回味牛粪之中的鲜味。
回到自己家中的程峰给自己泡上了一壶热茶,这段时日他的收入还算不错,想著与司小红约定出去游玩的日子越来越近,程峰拿出了一份清单,仔细想著是否还需要购置一些可能会用到的东西。
一名陌生人忽然出现在了他的院门口,敲了敲门。
程峰抬头回神,即刻开门相迎,对方递给了他一封信,用浸透了一路风霜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略显疲惫道:
“王城里与你通信的那位让我给你捎个话,这是最后一封信,以后不要再联繫了。”
原本还怀著喜悦的程峰听到这句话,脸上的表情顿时微微一滯,但不待他询问,那名信使便离开了,程峰追出去几步问了他一下,信使非常敷衍地回了一句不知道,接著便消失在了这条巷弄之中。
程峰拿著这最后一封从王城寄回来的信,面色甚是茫然,隨著他將这封信打开后,里面的內容却叫他面色惨白。
这封信不是来自於院长,也不是来自於闻潮生,而是王鹿。
王鹿告诉程峰,院长死於参天殿之手,罪名是徇私枉法,这件事较为敏感,王城的人没有敢四处乱传,而闻潮生因为在书院之中拒绝参天殿的圣贤邀请,而今也生死不知,整个人直接失踪了,大概率遇难。
仅仅是看著这封信,程峰很难愿意相信信上的內容都是真的,他寧可认为这是一封从忘乡台上发来的“假信”,然而信件的主人並没有给程峰这个自我安慰的机会,王鹿在寄出信件的时候为了让程峰相信这是他的亲笔信,在信封之中装上了自己书院的身份牌与一些茶叶。
王鹿在书院曾经跟程峰提起过,自己家中是开茶庄的。
程峰凝视著信上的內容,直至他的双手颤抖不已,身子一软,竟是直接坐在了地面上。
程峰在书院之中最亲近的就是院长,因此他十分了解院长的为人,对方本是一名擅长明哲保身之人,如果没有特殊的缘由,绝不会得罪参天殿的那群圣贤。
他所知道的为数不多的几次,皆是因为院长为了自己喜欢的学生才这么做的。
当年他火烧忘乡台,这件事情惹怒了背后的圣贤,本来该被直接处死,同样是靠著院长去找平山王,二人一同力保,他终是才捡回了一条小命。
由是而今院长被参天殿处死,他程峰自然也有著无法推卸的责任。
傍晚斜阳轻徙,程峰瘫坐於自己的院门口,失神地望著对面萧瑟的土墙,夕阳斜射,將一株老树枝叶的斑驳与破旧路碑的半截影儿投射在了土墙之上,落在了程峰的眼中,像是他过去不堪破旧、不愿面对的回忆。
他看见自己在书院之中从热情洋溢到心如死灰,看见院长温柔眼睛里希冀的神情,看见了参天殿圣贤的忌惮与贪慾,最终也看见了自己的软弱与怯懦。
平山王曾告诫过他,入了书院这个大染缸,不可过於清高廉洁,不可过於死板僵硬,否则必会磕得头破血流。
而如今,不但他自己磕得头破血流,甚至还殃及到了曾经那些对他极好,极温暖的人的身上,程峰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如此的愚蠢且不自知,如此的自以为是与墨守成规,然而当他真正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书院中那位真正对他好的人已经离去了。
不了解院长的人绝不会想到她会为了自己喜爱的学生做出怎样的抉择,寻常大部分时间,院长似乎就是书院中的那座小阁楼,它居於边角一隅,自生自灭,对於整座书院漠然而视,既不关心也不在意,与院长有过短暂交流的人,无一例外地都看见了院长眼睛里那对万事万物的温柔,而温柔者往往做事不会过於尖锐。
所以,无论是闻潮生还是程峰,在他们被关入碧水笼之前,都没有想过院长会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来救他们。
因为身在齐国,忤逆参天殿无疑就是这个世上最为尖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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