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整座平阳城,在这一瞬间彻彻底底死寂下来。
仿佛连天地都被这一声“演得好啊”冻结。
火把摇曳,却听不见爆燃声。
雪落下,却听不见飘落声。
数千名军士跪在城中,却无人敢动、无人敢呼吸。
萧寧站在火光最亮处,影子在他脚边拉得狭长。
风雪扑在他的龙袍上,被他不怒自威的气度压得无声。
他的眼神落在沈铁崖身上。
不再是探究,不是审视,更不是被触动。
——是毫不掩饰的讥讽。
带著几乎要將人皮肉剥开的锋利。
萧寧唇角微勾,像是欣赏一场被戳破的戏剧。
他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却在整个城门前迴荡得如同雷霆:
“怎么?沈主帅,演够了么?”
这句话落下,跪著的军士们脸色齐齐一顿。
有人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盯著萧寧。
有人怔住,呼吸沉重。
有人甚至忘了哭,只剩满脸的迷茫。
因为——
陛下说沈主帅在“演戏”?
这……怎么可能?
萧寧没给任何人消化的时间。
他的声音在冷冽风雪中继续响起,带著一种拂去所有偽装后的锋芒,直刺人心——
“看你情深意切的样子……”
他缓缓走近,步伐平稳,带著帝王的威压。
“怎么,不会是演戏演得太久,把你自己也骗进去了吧?”
火光映在沈铁崖的脸上,將他的神色照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种像被雷击、被溺水、被人当眾扒皮后的彻底错愕。
军士们的目光也齐齐落在他身上。
他们想从沈主帅的脸上找到否认、愤怒、委屈、辩解……任何一种情绪。
可沈铁崖却像突然被定住——
眼中那一丝恍惚,足以让人心口发凉。
萧寧收紧眼眸,看著这一丝微妙到几乎隱藏不住的变化,冷笑又深了一分。
“你说什么?你从未负过北境?”
萧寧抬手,指向远方黑暗里那些被放弃的城池方向。
声音骤冷:
“那我问你——
韩守义、郭渠林、白山侯三人守的十余座城池,被敌军轻鬆攻破』,这些情报是谁泄露的?”
沈铁崖呼吸一滯。
萧寧眼底没有一丝波澜,只有冷得刺骨的讥刺:
“你一边说自己一心为国……
却一边让数十万百姓暴尸城下。”
他声音逐字落下:
“这些死去的百姓……由谁来替你记上一笔?”
城门前数百名军士脸色惨白。
他们第一次从陛下的口中听见这样的指责。
第一次真实感受到他们的沈主帅……
也许真的背负著比他们想像更可怕的罪。
萧寧缓步而行,脚步踏在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说什么护民?”
“你说什么视百姓如命?”
“那你出卖的那些城池呢?你让多少老弱妇孺,在夜里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屠戮殆尽?!”
每说一句,跪著的军士们就抖得更厉害。
萧寧的声音却逐渐沉了下去:
“你说你护你的兄弟?”
他驀然抬眼,看向赵烈。
赵烈浑身一颤。
萧寧盯著沈铁崖,一字一句吐出句刀锋般的话:
“那你护得最深的赵烈呢?”
沈铁崖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萧寧继续:
“他对你够好吧?”
风雪刮过,让空气都紧绷得像一根隨时会断的弦。
萧寧举例般说道:
“他寧可自己死,都要替你爭,也要替你挡,也要替你撑起一个你该得的功名。”
“他把你当父亲。”
“当你在北境所有人心里的天。”
“当他愿意拿命换你一句话的时候……”
萧寧停顿,眼神冷得像刀:
“你在干什么?”
沈铁崖瞳孔陡缩。
萧寧声音骤然变冷:
“你醒著。”
风雪仿佛在这一刻爆开。
“你明明醒著。”
萧寧盯著他,像盯著一个彻底脱了皮的偽装者:
“却假装昏迷。”
“那时候赵烈说要来平阳城復仇,对於你来说,是来送死。”
“是你明知必死无疑,却放任他来。”
“赵烈这个你口中的亲儿子』去送死的时候……”
萧寧的声音低沉,几乎是贴著沈铁崖的灵魂开刀:
“你可说过一句话?”
沈铁崖脸色彻底僵住。
没有说话。
没有反驳。
连呼吸都凝固。
萧寧冷冷看著他:
“没有。”
“你眼睁睁看著他要死。”
“你眼睁睁看著你所谓的兄弟、你所谓的亲兵,一个个要跟隨他去死。”
“你一句都没说。”
“你装昏迷。”
“装得滴水不漏。”
“装得理直气壮。”
“装得……像现在这样——”
萧寧冷笑一声:
“满嘴仁义道德。”
火光照亮沈铁崖的脸。
——那张曾经铁血沉毅的脸,此刻却僵硬得像死了一半。
士兵们看著他,眼中的震惊、迷茫、痛苦,一层接一层地涌上来。
萧寧站在他面前,声音冷得像刀刃:
“所以,沈铁崖。”
“別对著我、对著他们说这些漂亮话了。”
“你不是悲情英雄。”
“不是忍辱负重。”
“不是被逼无奈。”
“你是——”
萧寧的声音如雷霆击地:
“一个偽君子。”
这一刻——
沈铁崖浑身僵住。
像被雷劈中。
像被扒光了最后的遮羞布。
像突然发现自己连一寸立足之地都没有。
他张了张嘴。
却说不出一个字。
没有反驳。
没有辩解。
没有怒吼。
连愤怒都没有。
只剩下呆滯。
那种如坠冰湖的彻底呆滯。
他明白——
萧寧说的每一句,都是事实。
甚至比事实更加刺骨。
风雪重新捲起,却再也压不住那一片死寂的绝望。
城门前的士兵们,一个个瞪大眼睛,脸色苍白。
沈铁崖缓缓抬头,看向萧寧。
他的嘴唇颤了,却没有声音。
因为他知道。
对萧寧的这番话——
他,没有一句能反驳。
哪怕一句,也没有。
沈铁崖的心跳,仿佛也在那一刻被抽空。
他僵在雪地中央,仿佛被剥去了最后一寸遮羞布,只能呆呆盯著萧寧。
没有一句能反驳。
哪怕一句,也没有。
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此刻都像被萧寧当眾一刀刀剖开。
那些他以为能打动人心的苦情、深情、悲愴、愧疚,在萧寧的指责下……全都显得苍白、破碎、不堪。
他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舌头像麻木,喉咙像被什么堵住。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像冻结成一段漫长又窒息的黑夜。
直到——
沈铁崖深深吸了一口冰寒刺骨的气。
终於,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却极力维持那份將死之人的沉静。
他声音嘶哑地开口:
“陛下这么说我……”
“我不做辩解。”
沈铁崖闭了闭眼,像是在与某种命运彻底决裂。
隨后,他再度抬起头,神色沉稳,语气平静得反常:
“陛下要杀,要刮……”
“请便吧。”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竟带著一种悲壮的坦然——
仿佛一个真正视死如归的將军。
雪落在他肩上、眉间、髮丝里。
他跪姿稳固,像是让北境三十年的风雪再一次把他埋葬。
城门前无数军士心臟狠狠一颤。
赵烈更是喉咙一紧,眼眶再次泛红:
“沈主帅……”
沈铁崖却没有看他。
他只盯著萧寧,一动不动。
像是在等待皇帝落下最终的一刀。
……
萧寧看著他。
那一刻,萧寧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让所有人都不寒而慄的笑。
不是愤怒。
不是欣赏。
更不是感慨。
——是一种將虚偽当场揭开的冷笑。
他轻轻摇头,像是看见了一场拙劣又可悲的偽装。
“不做辩解?”
萧寧的声音轻得像是在温柔问询。
可落在每个人耳中,却锋利得像刀斩铁块。
“沈铁崖,你知道你这句话——最可笑在哪里吗?”
沈铁崖眉头微动,却依旧沉默。
萧寧眼神压下,声音冷冽:
“不是你不做辩解。”
“而是——你根本没有什么能拿来辩解的。”
火光映照在萧寧的侧脸,將他双眸中的冷意照得深不可测。
“你替自己说得越多——”
“你那点掩藏不住的罪,就越清晰。”
“你刚才那一套苦情戏……”
萧寧微微前倾,轻声道:
“你以为我会信吗?”
沈铁崖的呼吸短暂地紊乱了一瞬。
——被看穿了。
萧寧嗤笑一声。
“你这么想死,是吗?”
沈铁崖身体绷紧,却努力维持著偽装出的“决然”:
“陛下若要臣死,臣绝无怨——”
话还没说完。
萧寧已经抬手,从一名侍卫手里抽出了一把制式长刀。
刀刃在火光下反射出森冷的银光。
寒意逼人。
萧寧单手握刀,刀尖拖在雪地上,发出轻柔却令人心悸的摩擦声。
一步步——
向沈铁崖走去。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压迫感。
每一步都像踏在所有人的心上。
赵烈猛地往前几步,跪倒在萧寧面前:
“陛下!!求您息怒——”
他的声音带著急切、惶恐、悲痛。
“沈主帅……沈主帅不是这样的人!不是!陛下不了解他——”
另一名军士也跪下:
“陛下!沈主帅虽然有错,但他对兄弟们真的从未——”
“陛下!误会,他一定有苦衷——”
“陛下饶命!!求您饶他一条命!!!”
“沈主帅绝不会……绝不会眼睁睁看兄弟死的!”
越来越多的人跪下。
跪倒一大片。
哭声、哀声、呼喊声交叠在一起。
然而——
萧寧眼中毫无波动。
仿佛这些话,与他无关。
他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
长刀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