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身形极快,踏雪无声,似乎並非行走,而是滑过夜色一般。
风雪拍打在他脸上也不见丝毫阻滯,那道漆黑的身影在雪原上显得诡异而孤独。
待他走到城门下,终於开口。
一开口,却不是大尧话。
而是——
大疆话。
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雪原里显得格外清晰。
“开门。”
他冷声道,语气里带著某种自然而然的命令感:
“我要见——大汗。”
被夜色吞没的平阳城门楼之上,原本几乎毫无动静的守军瞬间被惊动。
有人手握弓弦,有人悄悄从垛口探头,剎那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道黑影身上。
夜风捲起雪粉,投在他的斗篷之上,让他像立於风雪中的一段墨线。
这时,城楼上方传来了沙哑却稳重的喝声:
“你是……大尧那边的——钉子?”
那人闻言,先是一愣,隨后嗤笑出声。
他抬起下巴,毫不犹豫地答道:
“废话。”
一股轻蔑与不耐透出声音。
“不然我大晚上来你们这送死么?我又不是脑子坏了。”
城楼之上沉默片刻。
仿佛这寂静是某种无形的试探。
而后——
回答声简短,甚至淡得有些轻率:
“好的!”
隨著这一声落下——
轰隆——!
厚重的平阳城门,被人从里面缓缓推开。
雪屑从门扇缝隙落下。
铁链摩擦声在寂静夜中格外刺耳。
城门彻底敞开时,那种诡异的静寂反而更加浓烈。
黑影嘴角扬了一下,抬脚走了进去。
他步伐不快,却带著一种毫无忌惮的自信。
风雪隨他一同涌入城中,当他的身影跨过门槛的那刻,他淡淡道:
“带我去见大汗。”
然而——
下一瞬。
——噌!!!
整座城墙之上,骤然亮起了整排火把!
光焰腾起,照亮了黑夜,也照亮了那人的脸。
也照亮了……他此刻所处的局。
火光从四面八方涌出。
城楼、箭塔、女墙、甬道。
一瞬间亮得如白昼。
那人猛地抬头。
而就在这时——
在火光中央,在平阳城的最高处,一道挺拔如枪的身影缓缓走出。
白衣猎猎,黑髮在风中扬起。
他仿佛是踩著风雪而来。
火光在他身后铺展开,像替他撑起了半边夜空。
那是——
萧寧。
他站在那里。
不需刀剑,不需鎧甲。
只用背影,便足以让人心惊胆颤。
那人瞳孔一缩,第一次意识到——似乎哪里……不对劲。
萧寧脚步稳稳地走到城楼边缘。
他俯视著下方那个浑身雪尘的黑影,眼神漠然,却带著某种洞穿夜色的锋芒。
他轻声,却极清晰。
在整座城中都能听得一字不漏。
“你终於来了啊。”
那声音不含喜,不含怒。
只是陈述。
却让人后背发凉。
萧寧继续道,语气像是在述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我们等你好久了。”
风雪从他的衣袖间滑过,被他不经意的气势撕碎。
那人不由自主后退半步。
然而萧寧的声音,在夜里继续淡淡落下:
“为了引你前来……”
城楼上,无数火把的光芒在他眼中跳动。
像燃烧的冷焰。
“我们可还为你——”
他略顿。
嘴角勾起一个让人无法辨別意味的微笑。
“精心安排了一场戏。”
那人的呼吸猛地一滯。
心底某个隱约的预感,终於在此刻被彻底点燃。
萧寧收敛笑意,目光如刀,仿佛要把夜色劈开。
“现在——”
他抬手。
风雪在他指尖炸开。
“是你——”
一步踏前!
声如战鼓震响!
“显出真面目的时候了吧。”
火光熊熊。
风雪大片坠落。
整个平阳城的气息在这一刻绷至极致。
夜,被拉到了最紧。
所有的光、所有的影、所有的风声,都在等待那道黑影的下一个动作。
而萧寧站在城顶。
静待。
像一位君王审判深夜中潜来的幽鬼。
像一柄悬在敌人头上的神兵。
四周所有大尧军士的目光同时锁向那黑影。
嘶——
那黑影猛吞一口寒气。
显然,他完全没料到大尧方面早已识破一切。
他驀地转身,想逃!
“想走?”
萧寧低低一笑。
下一瞬——
只见他身影一晃,白色的残影像一道雷光撕裂黑夜,眨眼便出现在那黑影的身后!
“噗!!!”
一掌!
一掌震出!
那黑影被一股宛如狂龙般的掌力轰中后背,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箏一样翻飞出去,在地上连滚了数圈,喷出一口暗血!
“咳——咳!!”
他艰难撑地,眼中满是震惊、恐惧、慌乱。
“你……你怎么……你怎么会早早的知道——我明明偽装的这么好……”
萧寧淡淡的声音自他背后降下:
“你以为,你的脚步声、你的气息、你的偽装……这一切我会察觉不到?”
那黑影猛地抬头,却在萧寧抬手的瞬间下意识往后退。
萧寧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他只是伸手。
轻轻一勾——
便抓住了那黑影头上的斗篷。
夜风颳过。
斗篷的布料在半空猎猎翻卷。
“嗤——”
斗篷被揭下。
火光照亮那张被隱藏在阴影下的面孔。
下一瞬——
整座南门轰然陷入死寂!
寂静到极致!
有士兵的兵器“哐当”掉在地上。
有士兵眼珠直接瞪成铜铃。
有人下意识倒退半步,喉咙发乾。
有人全身发冷,几乎怀疑自己產生了幻觉。
赵烈更是猛地站直,瞳孔膨缩,眼神像刀一样刺开黑夜:
——那是一张他们太熟悉、太信任、太敬重的脸。
那是曾经在燕门前,以血肉之躯扛住大疆十七路攻势、每日杀到双眼通红的那个人。
那是所有士兵都愿意为之一死的人。
那是赵烈曾经以“兄长”、“主帅”、“大尧北境最值得尊敬的將军”来尊称的男人。
沈——铁——崖。
萧寧抓著斗篷,指尖轻轻一松,斗篷飘落在地,於火光下捲起一小团烟尘。
他俯视著跪坐在地上、满身狼狈、口角掛著血丝的沈铁崖。
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果然是你——”
“沈主帅。”
——轰!!
此话如雷贯耳!
无数士兵目眥欲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沈……沈主帅?!”
“怎么可能?!沈主帅怎么会——”
“他……明明在燕门以命护城,以命护百姓,为什么……”
“他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无数人近乎声嘶力竭,却没有一个人敢靠近半步。
因为真相太过骇人。
沈铁崖。
那个所有人都以为是战死沙场的英雄。
竟然出现在这里?
竟然偽装成大疆密探?
竟然深夜潜入平阳?
连赵烈,都在这一刻脸色惨白,像遭受了生平最沉重的打击。
他的嘴唇在抖。
声音乾涩、嘶哑、几乎断裂:
“沈……沈主帅……你……你怎么……”
萧寧却一语压下所有人的混乱:
“沈铁崖,你终於不必再假装了。”
火光下,沈铁崖缓缓抬起头。
那不是往日的英武,不是昔日的坚定,不是他们记忆中那个用命守著北疆关隘的铁血將军。
那是一种……像枷锁被打碎的痛快。
一种阴鬱多年终於吐出胸中浊气的怨恨。
一种让人心底发寒的陌生。
沈铁崖眼底闪过一瞬刻骨的扭曲。
他吐出一口血,喉咙沙哑而低沉:
“没想到啊,没想到,我隱藏了这么久,我准备了这么久,最终会被你识破。”
萧寧的眸光沉沉,黑如深潭。
在万千震撼、难以置信、恐惧、混乱的目光中,他再次开口:
“现在——”
“真相,终於可以揭开了。”
火光跳动,风声猎猎。
沈铁崖跪在夜色之中。
萧寧立在火光之前。
火光从后照亮萧寧,让他像一柄刚从天炉中拔出的神兵——锋芒炽烈,却冷得让人心颤。
沈铁崖胸口剧烈起伏,伤口中的血顺著嘴角流下,染红了下頜。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阴影与不解交织。
沉默许久,他终於开口,声音嘶哑,却带著几分压抑不住的怒意与困惑:
“萧……寧……”
“你……究竟是……如何想到我的……?”
他紧咬著牙,一字一字挤出:
“我明明……一直没有露出破绽。”
“我所有举动、所有言行、所有伤势,都和真正的伤兵毫无差別……”
“连大汗都说,我这层偽装天衣无缝……”
他猛地抬头,眼中带著疯狂与不甘:
“你凭什么——怀疑到我身上?!”
“凭什么?!!”
他的吼声迴荡在平阳城夜色之中,震得砖缝上积雪纷纷落下。
城墙上无数大尧军士脸色发白,握著兵器的手都在发抖。
他们曾以为一生都不可能怀疑的人,此刻竟跪在城中,被陛下逼出真身——
但更让人无法承受的,是萧寧这一刻的神情。
——太平静了。
平静得像早知如此。
萧寧微微低头,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