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2章 财匮生忧,停饷纾民
宣府至北京的官道上,三匹快马正绝尘疾驰。
马背上的驿卒身着青色驿服,腰间挂着“八百里加急”的令牌。
从宣府传来的大胜捷报,只用了一日便走完了四百里路程。
此时的北京城,还没有从一场持续半月的紧张氛围里缓过些劲来。
自宣府叛乱的消息传来,这座大明都城便瞬间有了反应:
内城的米价从每石三钱银子飙涨到五钱,粗布、柴火的价钱也翻了近一倍,粮铺前每日都排着长队,百姓们攥着银子抢购,生怕晚了就没粮吃。
南城的布商、西市的盐商更是慌了神,王记布庄的王掌柜连着三夜没睡,指挥伙计打包布匹,打算往南撤到保定府。
宣府是京城的西北屏障!
这屏障一破,鞑子要是顺着独石堡冲进来,他在北京城里的家当,不都成了别人的囊中之物?”
并且,宣府叛乱的影响不仅在民间,就连城防也骤然收紧。
九门的守军比往日多了三成,盘查行人时连包袱都要打开看。
巡城的校尉带着士兵沿街巡逻,夜里更有打更人高声喊着“小心火烛,谨防奸细”。
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层不安的阴影里。
“天子守国门”确实能够让九边稳固,但也不是没有坏处。
就譬如现在。
宣府一乱,京城便没了缓冲,真若有敌来犯,便是“天子死社稷”的绝境。
直到那三匹快马奔入德胜门,驿卒高举捷报、声嘶力竭喊出“宣府大捷!逆贼溃败!”的那一刻,这份紧绷才终于被打破。
消息像长了翅膀,半天工夫就传遍了北京城的大街小巷。
和顺居酒肆里,原本闷头喝酒的客人瞬间炸了锅。
穿短打的脚夫放下酒碗,拍着桌子喊:
“我就说嘛!陛下是谁?连建奴都能摁着打,还收拾不了一个王国樑?”
穿长衫的秀才也放下折扇,摇头晃脑道:
“君明则天下安,陛下登基以来,整饬朝纲、严明军纪,此番平叛如此迅速,正是明证!”
角落里坐着的百姓却更关心实际的:“大捷了好啊!这下粮道该通了,米价总该降下来了吧?再不降下来,喝稀粥都没钱了。!”
而此刻的紫禁城里。
朱由校皇帝正俯身案前,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疏,案上摊开的一份,正是昨日送来的宣府战报,上面还留着他用朱笔圈改的痕迹。
他身着常服,眼底虽有淡淡的倦意,却依旧目光锐利。
“陛下,宣府大捷的捷报到了!”
殿外传来太监魏朝的声音,带着难掩的喜色。
魏朝捧着捷报,脚步轻快地走进殿内,躬身将捷报递到朱由校面前:
“马世龙、陈策传来的急报,逆贼主力尽丧,宣府叛乱已平!”
朱由校抬起头,脸上没有太多意外,反倒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神色。
自宣府叛乱爆发,他第一时间便调蓟镇、辽东、京营之兵合围,又命人稳住山西、大同二镇,断了王国樑的外援,这般周密部署,若还平不了一场边镇叛乱,才是真的失职。
他伸手接过捷报,可当他展开捷报,逐字逐句看完,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
捷报里写着“斩贼将王国雄、擒逆党数百”,写着“宣府百姓安居乐业”,却唯独没提“擒获贼首王国樑”。
只说其带着数百残骑北遁,至今未获。
“贼首未除,算什么大胜?”
朱由校低声呢喃,将捷报放在案上。
王国樑一日不落网,北边就一日有隐患。
此人熟悉边镇地形,若逃去草原投靠鞑子,或是纠集残部作乱,迟早是个麻烦。
就在这时。
旁边侍立的太监又递上一份奏疏:
“陛下,蓟镇传来消息,熊廷弼已抵达蓟州,正整顿兵马,预备驰援宣府。”
宣府平定得这般迅速,连他当初部署时都未料到,倒让星夜兼程赶来的熊廷弼成了没用的摆设。
“马世龙、陈策、戚金等人,得重赏。”
朱由校抬眼看向侍立一旁的魏朝,说道:
“马世龙设局诱敌,陈策稳控宣府,戚金追剿残部,各有大功。让兵部按功论赏,不得疏漏。”
“至于那些反贼,处置得分明些。
王国樑的党羽核心,尤其是当初跟着他杀钦差、劫粮道的,一个都不能饶,押解至京,当众处斩,要的就是杀一儆百,让边镇那些心思活络的人看看,谋逆是什么下场。”
“那普通士卒呢?”
魏朝轻声问。
“普通士卒多是被胁迫的。”
朱由校语气缓和了些。
“只要缴械归队,如实登记,便免了他们的罪,愿意留伍的仍留原职。
边镇兵力本就紧张,没必要把能打仗的人都逼到绝路。”
“奴婢明白,这就去传旨给内阁,让他们拟旨。”
魏朝躬身应下,转身快步走到门口,低声吩咐守在外面的小太监,让其立刻去内阁传话,随后又折返回暖阁,脸上多了几分迟疑。
朱由校看他这模样,便知有话要说,遂抬手示意他讲。
“皇爷。”
魏朝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对钱粮的担忧。
“如今宣府已平,熊廷弼带着三万辽东兵还在蓟镇,这三万兵马的粮草、军饷,每日耗费便是个天文数字。
沿途州县为了供他们赶路,连存粮都快空了。
要不要让熊经略带着兵马回辽东?
也好省些开支。”
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魏朝可是知道大明现在的财政状况的。
用五个字概括,那是相当的不好。
之所以现在还没垮,是因为陛下不断抄家,得了不少银两。
但抄家抄得再多,也经不住这般费。
尤其是打仗,那跟烧钱没有什么区别。
可朱由校却摇了摇头。
“你以为,宣府平定了,这事就完了?”
“边镇的乱,不是斩一个王国樑就能根治的。
这些年将门割据、私兵泛滥、军饷克扣,早成了沉疴。
宣府是离京城最近的镇,如今打下来了,正好借着这股势头整顿。
熊廷弼来都来了,哪有让他空着手回去的道理?”
魏朝心里一动,瞬间明白了陛下的深意。
陛下是要借他的手,拿宣府当“试点”,给九边立规矩!
“取空白密旨来。”
朱由校话音刚落,魏朝已快步走到暖阁内侧的书柜前,从暗格里取出一卷明黄色的空白圣旨,又奉上一方朱砂印泥和一支狼毫笔。
朱由校接过笔,在砚台里蘸了蘸墨,手腕微悬,墨汁在宣纸上缓缓晕开。
他写得极快,笔触遒劲,密旨的内容条理清晰:
命熊廷弼暂代宣府巡抚事,总领宣府军政。
清查镇标营私兵,将所有兵马归入朝廷编制,严禁将门私藏。
核查粮仓、军械库,追缴王国樑挪用的军饷,严惩贪污的官吏。
整顿卫所,淘汰老弱残兵,从辽东调派精干军官补充。
最后,以宣府为据点,威慑大同、山西二镇,若二镇有异动,可暂代节制之权。
写好密旨之后,朱由校在上面吹了一口气,待字迹干了之后,便将其卷上去。
“这密旨,你亲自送到熊廷弼手上,叮嘱他,凡事以‘稳’为先,既要整饬弊端,也别逼反了将门。
咱们要的是收服九边,不是再掀一场乱子。”
朱由校将密旨折好,递给魏朝,语气里满是郑重。
魏朝双手接过密旨,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躬身道:
“奴婢记住了。”
“还有。”
朱由校补充道:
“让户部给熊廷弼拨些银两,专款专用。
一是补发宣府士兵的欠饷,二是整治卫所军备。
银子要在明处,每一笔都得有账可查。”
“奴婢遵旨!”
魏朝再次躬身行礼,这才倒退着退出暖阁。
魏朝离去之后,朱由校转身看向暖阁中的九边舆图。
宣府、蓟镇、辽东,这三边占了九边一半的兵力,只要把这三边攥在手里,剩下的大同、山西、延绥等六镇,便有了整顿的底气。
到时候再以粮草、军饷为饵,辅以精锐兵力震慑,何愁九边不服?
只有将大明流血的边军系统整顿了,朝廷才有钱。
“希望熊廷弼,不要让朕失望罢!”
处理完了这份捷报的事情,朱由校重新伏案批阅奏疏。
不过,他很快眉头就皱起来了。
案上堆着的七八份奏疏,竟有六份是户部请求拨款的,字里行间不是“军饷告急”就是“工程待资”,看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又是钱!”
明明几个月前刚从辽东抄没了千万两脏银。
虽然七成入了内帑应急,但也有足足三百万两拨给了国库,怎么才过了不到几个月,户部就又开始哭穷?
朱由校眉头拧成疙瘩,心里冒出个念头:
难道之前杀的贪官还不够多?
底下人依旧在暗中克扣?
“传户部尚书李长庚!让他带上近三个月的国库账册,立刻来见朕!”
他对着殿外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
随堂太监不敢怠慢,一路小跑着去传旨。
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李长庚就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东暖阁。
他身着绯色官袍,怀里抱着一摞厚厚的账册,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连官帽上的珠串都在微微晃动。
“臣户部尚书李长庚,恭请陛下圣躬万安!”
他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个时候被皇帝急召,还特意要账册,不会是要来问罪吧?
他心中有些忐忑。
“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