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苏录讲学已经来到了第十场。
起先大家都尽量收着,不质疑不发问,以免让敬爱的苏解元下不来台。
但他们很快发现,自己的顾虑纯属多余,苏录根本就不需要他们放水。因为惣学的体系太强大了,而且苏解元不愧是惣学创始人之一,完全掌握本门学说精髓,并运用得炉火纯青,根本不惧任何人的挑战。
于是渐渐地,便不断有各路学者登台与他辩论,结果无一例外,全都败下阵来。
更恐怖的是,还有相当一部分学者被他当场说服,心甘情愿地拜在了惣学门下。
其中还不乏在南京相当有名气的学者,诸如秉实学的訒斋先生余祐,承汉学的凫山先生梅鹗,都成了惣学的忠实信徒。
因为随着辩论深入,他们发现自己的理论居然被惣学兼容了!这种万法归一、近似于道的至高体验,彻底折服了这些虚怀若谷的学者……
这让苏录在南都学术界的名气越来越大,自然也引来了更厉害的对手。
比如这第十场讲学的辩论对手南京国子监司业,整庵先生罗钦顺!
当然官方身份在讲坛没什么用,但罗钦顺同时还是当代气学宗师,与七子之一的王廷相,共同撑起了大明的气学。
横渠先生所创的气学,跟陆九渊所创的心学,在国朝的地位差不多,都是理学之外的主要学派。在大明坐三望二了属于是……
这场讲学的地点在南京国子监,因此又被称为南雍之辩。
阶下学子济济一堂,杨一清和南京的部堂大员一个不缺,听讲者人山人海,不乏从苏州、扬州慕名而来的士人。
讲坛,罗钦顺没有穿官服,而是一袭儒袍,长须飘飘,目光和煦地望着苏录,率先发问道:
“请教苏先生,我气学一脉素来主张气为宇宙本根,万物皆由气生,世间无离气之理,亦不存无气之物。今特请教,惣学所倡心物统合,其物之范畴,与我气学之气,有何异同?”
苏录昨晚早已在师公的帮助下做足了功课,遂朗声答道:
“整庵先生所言,正是两门学说核心相契之处。惣学里的物,不只是看得见的器物,而是天下所有真实存在的东西。气学讲的气,看着无形,却是实实在在的万物根本本就是惣学物有定理的核心。所以气与物本是一回事,只是说法不同,这正说明两门学问都扎根实在,天生契合!”
台下响起一阵善意的笑声,苏解元又来了。看来今天又想吃掉气学……
“苏解元胃口太大了。”几位部堂大人轻笑道:“横渠先生的气学传承五百年了。罗整庵也是一代大儒了,怎么可能将自己的城池拱手奉?”
“看下去再说。”杨一清却笑道:“我倒觉得他们天然契合。”
台。
罗钦顺淡淡一笑,对苏录的话不予置评,只是追问道:“既然都扎根实在,我气学认为理在气中,气的运行有自己的规矩,这理不是从外面来的。不知道你惣学的心物统合,认识道理的路子,和我气学的格物穷理能不能对?”
“全然相契。”苏录笃定颔首道:“两门学说皆认定心之体认,必以实有为凭,无实有则无觉知。所以将我惣学之物替换成气,道理是一样讲得通的。”
“愿闻其详。”罗钦顺肃容点头道。
“好,在下现在就为先生替换惣学心物统合,正是以气为实有根基。心非凭空生知,必以气之实存为前提而行,乃连接心与气之枢纽。心通过行探究气之运化定则。气之固有之理,又通过行反哺心之认知。”苏录说罢含笑望着罗钦顺道:
“这不正是气学知源于实,行以证知的格物穷理之道吗?”
“好好好!”台下响起满堂喝彩,苏解元的印证之法,总是这么彪悍硬扎,让人难以反驳!
“妙哉。”罗钦顺也心悦诚服地点头道:“这样一看,咱们两门学问还真是大有相通之处呢。”
苏录又用了半个时辰从世界观、方法论等方面,向罗钦顺论述了惣学与气学之殊途同归,末了方正色道:
“正因为根本相通,所以两门学问皆反对空谈、力主务实!气学探气之规律为知之根基,本就务实与惣学知行统合,以行事求知、以知导行相同。”
顿一下,他接着道:“权责统合更延伸了务实之途士人知理则教民,官员明律则顺政。本质都是将心里的知识和规律,变成实实在在的好处,与气学经世致用之道全然契合!”
台下乌泱泱的听众鸦雀无声,齐刷刷望向整庵先生,从没见过他的学说被全方位包围,不知他还能从哪个角度反抗?
罗钦顺沉默片刻,脸忽然露出释然的笑,朝苏录深深作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