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微微低着头,垂着眸子,似是不经意地把玩端详自己手中茶杯的样子,可他一双漆黑似深渊的眸子在茶水水面上倒映出来的,却是尖锐如刀,凛然如冰的决绝。
「要做,就要把这件事情做到彻底!从现在开始撕开一道口子,然后慢慢把那些官员士绅、地方豪强、豪门望族、新锐勋贵们笼罩在这个王朝之上的无形阴翳,全部撕开!」
而朱允熥沉默之际。
站在龙书案面前的其他几人。
听到王应辛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任是什么文臣之首、什么朝中重臣的身份,此刻都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看着王应辛的背影,一个个惊得张大了嘴巴,眼珠子都快瞪出了眼眶。
「大胆!」
「这个王应辛的胆子也太特么的大了!!!」
「居然……居然把这些事情摊到明面上来讲了!」
朱允熥担心的,也已经想要准备下手处理的那些事情,他们作为朝中重臣或多或少都是知道的,甚至乎……真要以最高的标准和要求来衡量,他们之中都有不干净的!
正是因为都对这些东西心中有数。
所以他们更知道……实际田地情况、归属、用途、好坏……包括明里暗里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涉及面之大、之广。
这种事情一旦浩浩荡荡地放在明面上来处理。
整个大明都有可能有所动荡!——这也是为什么像袁泰、卓敬他们这样的硬骨头都心照不宣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
想到这里,几人心里都忍不住暗暗腹诽:「这个王应辛,好端端地提这个事情做什么?现在是说这个事儿的时候么!他……」
当然,当念头转到这里的时候。
众人也都回过味儿来了,都先后偷偷朝朱允熥瞥了一眼,见这小祖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淡定冷静,还有心情品茶,他们也都各自确定了:这哪儿是王应辛的主意?他就是那小祖宗的一张嘴而已!
除非……是朱允熥经验资历尚浅,从前又没怎么得到过帝王教导,所以王应辛的话他压根儿没听懂,才有可能如此淡定。
确定了这一点,在场几人心里都微微有些发毛。
更是齐齐僵在了原地:完犊子了,要真是陛下的授意,这事儿可大发了!
乾清宫里一片死寂。
安静地他们自己都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詹徽和傅友文求助般相互交换了眼神,却只在对方的目光里看到了慌张、惶恐、六神无主……
而这时候。
前方的龙书案上响起一个轻微的磕碰声,朱允熥总算放下了自己手里的茶杯,淡笑着看向众人,似是在问策:“王爱卿方才说的这些话,你们都以为如何呀?”
几人心头一震,都不由紧张了起来。
詹徽眼珠子一转,道:“微臣……微臣愚钝,不知王大人说的是什么。”这种事情,只能先装傻,说话的同时,他也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最好别是陛下的意思,最好是陛下听不懂!」
傅友文当然也立刻跟了一波:“微臣愚钝。”
这种事情太得罪人了,他们可一点都不想沾惹,更何况龙书案后的那位小祖宗的意思,也尚不明晰。
其他几人皆是保持了沉默。
朱允熥冷冷轻嗤一声,道: “你们愚钝吗?你们不懂吗?”
“那为何朕看你们一听到王爱卿的话,一个个都慌了?”
“你们都在慌什么?”
“是在慌自家庄子上有瞒报、虚报、藏匿起来的田地?还是有明明是良田却利用关系在朝廷的鱼鳞图册上记为劣等田?”
“亦或是在慌你们利用自己的特权,将旁人的田地挂靠在自己名下享受免税,从中谋取利益和好处?”
“又或者……你们有谁的族中,把自己的田产虚报给贫苦农民,让他们来分担这些本不该由他们缴纳的田产的赋税?”
“王爱卿这话可说得太对了!”
“是该提前处理……不然到时候朕一道政令下去,让天下人按照合理的种植结构种植水稻、小麦、棉、麻、桑树……不知道有多少人不肯配合呢!”
“国富民强的第一步,便是结合红薯高产的特性,把大量的土地释放出来,从而丰富天下百姓的就业结构、谋生门路,增加整个大明皇朝的生产能力,经济活跃度……”
“若这第一步不解决,后面的都得大打折扣甚至免谈。”
“又如何一步步实现「百姓有好衣服穿,有富裕积累,盖好房子,日子安乐」?”
“诸位爱卿都是前朝旧臣,深得皇爷爷的倚重和信任,能听不懂他王应辛的话?”
朱允熥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怒意,也彻底打破了几人的幻想,心中既意外震撼,又有点发慌:「他懂!陛下他什么都懂!天下官绅、豪强的那些手段,他比谁都清楚!」
「甚至一早就考虑到了那些政令可能产生的阻力与障碍。」
「他的思路简直太成熟、太清晰了!而且从上至下的各种形态结构……他也都一清二楚!」
「这哪儿像是个小皇帝?简直太老练了!」
詹徽和傅友文看了对方一眼。
都在对方额头上看到了豆大的汗珠……
这个小祖宗……简直就一点都糊弄不得他!什么都一清二楚, 说话更是咄咄逼人。自己二人的圆滑在他面前,简直就是小丑!
也正是他们这份「圆滑」。
这时候更让詹徽和傅友文下不来台:硬着嘴说真不懂吧……身居天下至高之处的陛下都懂,他们两个实权重臣,每日处理的政务更与官绅和百姓都牵涉极大,却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这不就是在承认自己无能、玩忽职守么?要是改口说懂……之前说不懂算什么? 算欺君!
两人心乱如麻,浑身上下都不由冒了一身的汗,浸透衣背。
好在这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