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氏穿过中堂,往屋里走去,远远就看到有个鬚髮白,年月五十多岁的老者,正敞开衣服躺在竹榻上,一副神游物外的样子。
这便是郗氏的生父郗愔,太尉郗鉴长子,书圣王羲之內弟,品行至孝,善书法,袭爵南昌县公,不喜为官,数次推辞朝廷徵召,从黄门侍郎转临海太守后,醉心黄老之术,后以病离职,在章安隱居了十几年。
这段时期內,郗氏的大梁,都是由郗鉴次子郗曇撑著,其任徐兗刺史,掌京口,但在北伐中失利被贬,於四年前去世。
之后郗氏无人撑起门面,破坏了朝野之间的微妙均势,彼时朝局极为复杂,桓温一派正覬覦京口,要是让其得到,长江上下皆为桓氏所有,这是司马氏皇族不想看到的。
眼下徐兗由庾氏掌控,但威望不足,桓温一派藉机发难,朝廷需要在徐兗经营多年的郗氏牵制,所以在抚军大將军司马昱的推举下,郗愔重新被徵召回建康。
朝廷欲授郗愔九卿之首的太常,却仍被推辞,这把司马昱等人整不会了,一时间摸不清郗愔到底想要什么。
但建康上下都知道,郗氏是目前仅有的能和桓温抗衡的北方军功势力,郗愔授官,重掌郗氏是迟早的事情,所以每日想要拜访的人络绎不绝。
郗愔身边的长桌,乱七八糟堆满了没有拆封的名刺,张张製作精美昂贵,用的都是彼时最为昂贵的茧纸,看上去有百来封之多。
蚕茧纸製作和普通纸张截然不同,后世已经失传,据说是用特殊方法驱使桑蚕吐丝,然后堆叠压制而成,成品紧薄如金叶,索索有声。
据说兰亭序原本,就是用此纸写成,被王羲之送给了郗氏,后来郗曇去世,隨葬墓中。
此纸製作成本极为昂贵,受士族追捧,所以多用来做拜帖名刺,尤其是拜访郗愔这种地位人物,方能显示尊重。
郗氏走过去,看郗愔半梦半醒,身上热气冒出,就知道这次服散不少,不禁恨得银牙紧咬。
但她知道,这种状態久了,对身体也不好,便对旁边几名婢女道:“去拿些温水,给阿父擦拭。”
婢女早就习以为常,但又不能擅做主张,眼见郗氏发话,连忙如释重负地赶出去,不一会就打了几盆温水进来,蘸著绸巾给郗愔擦拭起额头身体来。
郗氏则是坐到一边,隨手拿起名刺看了起来,发现这积存的名刺,好多是几天前的了,可见郗愔这几日怕是根本有见客,只在宅內服食丹籙了。
她翻动著名刺,看到里面不乏王谢子弟的,甚至还有司马氏几位皇族的,不禁暗暗摇头,外人都以为郗愔待价而沽,谁知道自己阿父根本就是心灰意冷,修习丹道上癮,根本不想介入朝中之事?
此时郗愔却渐渐恢復神智,他睁开眼,却是勃然大怒,张口大吼,嚇得婢女纷纷跪地,“我好不容易吃了一整套符篆,进入天人感应之態,谁来坏我好事!”
郗氏冷冷道:“是我。”
“阿父一把年纪了,能不能做些有用的事情,天天拜神求籤,能把北面胡人拜死吗?”
郗愔见是郗氏,声音马上低了下去,“你怎么来了?”
“你一个妇道人家,又是孀居,別整天在外面跑,我郗氏的脸.......”
郗氏手中翻动著拜帖,直接打断了郗愔,“女可没做任何逾矩之事。”
“什么拋头露面,这些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算什么,谁敢说?”
突然她手中一停,却是从一堆拜帖中翻了张出来,上面赫然写著吴郡朱氏。
郗氏面现讥誚之色,这不是当初江上搞事的朱亮家族的吗?
她想也不想,十指用力,將拜帖撕得粉碎,郗愔见了,急道:“哎哎哎,你撕名刺做什么,这是谁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