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贺嘉年忍了半天,终于还是按捺不住,问道:“你究竟为何要帮我?”他的目光中一半是困惑,另一半则是警惕。
何姐目光温柔,看孩子时的那种温柔:“怕我害你?”
贺嘉年嗫嚅道:“我陷害过你,对你很不好,可你仍然帮了我,锦衣卫那般害你,你还是没有说出我的名字,我...我不相信你有这般好心。”何姐凄惨的叫声犹在耳边,贺嘉年只是用想的便觉得痛,更何况亲身经历,扪心自问如果换做是他,恐怕早就招了。
何姐愣了愣,她没想到贺嘉年把话说得这么直接,她把眼看向院子里,昏黄的光线跨过门槛,只在近门处留下一处光亮,飞蛾便在这片光亮里扑扇翅膀,何姐的目光追着它的身影:“你年纪与我儿子相仿,看到你时常会想到他。”
贺嘉年一怔:“从没听说过你有个儿子。”
“死了。”何姐淡淡地道。
“什...什么?”贺嘉年张大了嘴,何姐的回答让他猝不及防。
何姐声音很轻,带着江南乡音:“我家在杭州府海宁县,父母是庄稼人,九岁那年父亲生了大病,我娘为筹措药费将我嫁入夫家做童养媳。他们家嫌我家穷,对我着实不好,嫌我做的饭难吃,嫌我睡觉声响大,嫌我没有眼力价,有时生气了便用擀面杖打我,还不准喊疼,就是这样也不能耽误伺候他们吃饭,为二老铺床,你与他们相比可善良多了。”说到此处不忘打趣贺嘉年。
贺嘉年胸膛剧烈起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狠狠道:“我和他们不一样!”
“自然不一样,”何姐轻笑道:“后来我那丈夫饮酒过量,失足掉入湖中,被捞上来时人已经断了气,我守完孝便离开夫家,与邻村一户男子成了亲。那时节我父亲已经病重难受过世了,母亲因为伤心过度,追随着他老人家双双离世,我那婆家自然再说不出什么。那男子姓武,比我大了十三岁,人老实又体贴,我们夫妻相处和睦,第二年生了个男孩,取名叫武二郎。”
贺嘉年噗嗤笑了出来:“敢情还是位打虎的英雄。”
何姐也笑了:“他说孩子长大了要做忠肝义胆的武二郎,坚决不做恩将仇报的豹子头。”借助说书先生的演绎,《水浒》风靡京城,故事中的人物个个耳熟能详,何姐笑容收敛,沉默半晌又道:“二郎两岁那年,老武的哥哥自京城省亲,他们兄弟两个多年不见,哭得昏天黑地,我们夫妻两个盛情款待,哪知道这人竟是个白眼畜生,趁我二人外出买菜之际,将孩子偷偷拐走了。”
“岂有此理!”故事急转直下,贺嘉年火冒三丈。
何姐脸色渐渐阴沉:“我二人追到京城好容易找到了他,听他说明缘由才得知这人苦无子嗣,恰好接到老武的来信,便动了歪念头。他自知做了坏事,一路上走得匆匆忙忙,颠簸折腾,风雨无阻,可怜孩子身子软弱,染了风寒,不等到京城便...便...”
她说不下去了,眼泪在眼圈中打转,贺嘉年看得难受:“你哭吧,哭出来好受,我不笑话你。”
“眼泪早流干了。”何姐轻咳一声:“老武又气又怒又是心伤,对我则更加愧疚,一时钻了牛角尖,在客栈中上吊自杀了。”
贺嘉年一激灵,呼吸急促,鼻子一酸,眼泪哗地流了下来,他用手背抹了一把:“我...我这是怎么了?”
何姐待情绪稳定后才道:“我家中已无亲人,索性便在京城安定下来,转眼已过去好多年了。”
贺嘉年忽地拉住她的手:“你的命太苦了,我还欺负你,是我的不该,我向你赔罪,你打我好不好?”
“少爷,你是个善良的孩子,我打你作甚。”何姐吓了一跳,她笑了笑:“我看到你仿佛便看到了二郎,你岁数还小,日后的道路还很漫长,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的人生就这样毁了。贺少爷员此刻正在心伤之际,你说什么他都不会听的,待风头过去你再告诉他真相,他难道还会放弃你吗?老身帮你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贺嘉年再也绷不住,哇一声哭了出来,伸手抱紧了何姐。
野间走进花厅,赵先生将茶杯放在桌上,抬起眼皮看着他,野间摇了摇头:“四下里搜遍了,并没有外人潜入。”
“小心驶得万年船。”赵先生淡淡地道:“早些歇息吧。”
野间手心中握着那条丝巾,神情复杂地看着赵先生,赵先生皱了皱眉头:“有事?”
野间摇了摇头:“没事了。”
赵先生望着他的背影,眼睛眯了起来,野间是个性情鲁直的汉子,心里藏不住事,赵先生已经从他的表情中察觉到了异常。
宅子里的灯光渐次熄灭。
后墙外的一棵榆钱树生得枝繁叶茂,彭宇躲在树冠,利用枝叶隐藏着身形,他趴在树干上一动不动待了大半个时辰,全身没有一处不酸麻,好似有无数蚂蚁在身上钻来钻去。
眼看着院子里熄了灯,四下里没了动静,他这才敢探出脑袋,他脚下踩的树枝足有碗口粗,延伸到后院的柴房房顶。
秋风徐来,吹得树枝轻轻晃动,彭宇将两只靴子脱下来挂在脖子上,趴下身子两臂环抱着树枝缓缓向前膝行,越是往前抖得越是厉害,彭宇的脑门上见了汗,动作也越发迟缓,眼看着已经迈过后墙,枝头忽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坠,彭宇大惊失色,眼看便要撞在房顶上,彭宇忽地用力一蹬,身体腾空而起。
树枝攸地弹了回去,彭宇在夜风中享受到了片刻自由,在达到顶点后身子急速坠了下去,赤裸的双脚踩在房顶的瓦片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整个身子趴了下来,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仿佛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一般。
一阵风贴着头皮吹过,彭宇抬起头来,便见一双绿油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他身上的血液瞬间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