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根电线桿子底下,柱子像根木桩子似的杵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站的位置很巧妙,既不挡茶馆的门,又能让进出茶馆的人和茶馆二楼临街的窗户,清晰地看到他手腕上那块崭新的手錶。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没有想像中的谩骂和殴打,甚至连一个上来盘问的人都没有。
茶馆门口进出的人,无论伙计还是茶客,都像没看见他这个人一样。
就在柱子无聊的时候,一个穿著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戴著顶破旧鸭舌帽的中年男人,慢悠悠地从茶馆里踱了出来。
他手里捏著个早菸袋锅子,脸上掛著人畜无害的笑,走到柱子身边,像熟人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兄弟,站这儿干啥呢?等人?”他声音很和气,眼神却像两把小鉤子,在柱子手腕上的表上飞快地勾了一下。
柱子浑身一紧,下意识地就想把手藏起来,但想到陈兴平的吩咐,硬是梗著脖子没动,只是僵硬地点点头。
“哦,”工装男吸了口菸袋,烟雾繚绕中,他的笑容显得更加模糊不清,“这表……看著可真不错啊。河滩陈哥的货?嘖嘖,好胆色。”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著一种蛊惑的意味:“小兄弟,站这儿多冷啊,也显眼。不如……跟我进去喝杯热茶?暖和暖和?正好,我们掌柜的……对陈哥的买卖,也有点兴趣聊聊。多个朋友多条路嘛,你说是不是?”
柱子心里咯噔一下。
来了!老烟枪的“请君入瓮”!他想起黑三哥曾说过,老烟枪最喜欢用这种“和气生財”的假面具把人骗进去,然后……他后背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谢……谢谢大哥,”柱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些,“我……我就在这儿等,我们兴平哥……有规矩。”
他把“规矩”两个字咬得很重。
工装男脸上的笑容淡了淡,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隨即又堆起更热情的笑:“嗨!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陈哥是做大买卖的人,肯定也懂变通!我们掌柜的可是诚心诚意想交个朋友……”
说著,他的手看似隨意地搭在了柱子的胳膊上,带著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就要把柱子往茶馆里带。
柱子头皮发麻,心臟狂跳,几乎要挣脱逃跑。
就在这时,茶馆二楼那扇一直紧闭的窗户,“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推开了一条缝。
一只布满老人斑的手,搭在了窗沿上。
没有露脸,但柱子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冷的目光,从那窗户缝里投射出来,精准地落在他身上,也落在他手腕那块表上。
搭在柱子胳膊上的那只手,力道瞬间消失了。
工装男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他飞快地瞥了一眼二楼那扇窗户,隨即若无其事地鬆开手,又拍了拍柱子的肩膀,声音恢復了之前的平淡:“行,小兄弟,那你就……好好站著吧。”
说完,他叼著菸袋,慢悠悠地踱回了茶馆,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柱子站在原地,感觉双腿发软,差点瘫倒。
这块表,这块在茶馆门口刺眼亮出的表,已经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老烟枪那看似平静的地盘深处。
他妈的!
他们这是被陈兴平给打脸了!!
陈兴平躺在椅子上,黑三他们戴著手錶出去溜达一圈之后,屁顛屁顛跑了回来。
“哥!成了!”黑三用力一挥拳头,“您没看见铁手张手下那个矮冬瓜的脸,跟吃了屎一样!屁都没敢放一个!灰溜溜派人去报信了!”
“疤脸李的人……动手了,”二狗舔了舔嘴角的伤,声音嘶哑,却带著一股狠劲,“但没抢走表!那吴帐房把他的人骂回去了!周围的人都看见了!”
“老烟枪……”柱子深吸一口气,“他的人在窗户后面盯著……想骗我进去,没成。”
陈兴平听著他们三人的话,点了点头,“我他妈还以为他们有多大的本事呢,原来都他妈是怂货,也不敢对你们下手!疤脸李丟了脸面,铁手张失了威严,老烟枪露了怯。他们三家,现在就是三条互相撕咬、精疲力尽的疯狗,伤口流著血,眼睛却还盯著对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接下来,该给他们放点血,让他们彻底明白,这河滩的规矩,谁说了算。”他看向黑三:“黑三,你路子最野。放出话去,河滩陈兴平,手里还有最后一批硬货』,上海7120,带日历的,不多,就二十块。价钱,还按一百五。但这次,不零卖。”
黑三眼睛一亮:“哥,您的意思是……”
“找下家。找那些个以前在疤脸李、铁手张、老烟枪手底下受够了气,想另起炉灶的。找那些个手里有点閒钱,想搏一把大的。告诉他们,想拿货,拿整份,得够胆,得守我陈兴平的规矩!谁有本事,把货散出去,散得漂亮,散得让那三条老狗乾瞪眼,以后河滩的佛爷』,就认他这一號!”
“高!实在是高!”黑三兴奋得直搓手,“这招釜底抽薪!把那三条老狗的墙角全给挖了!我这就去办!保管让那些墙头草心里都长草!”
“二狗,”陈兴平转向脸上掛彩的二狗,“你脸伤了,正好。去城北,找老蔫』。”
“卖耗子药的老猫?”二狗一愣。
“对。”陈兴平点点头,“他路子偏,但三教九流认识的多。你告诉他,疤脸李仓库里那批废铁』,其实里头夹著点好东西,是铁手张故意塞进去噁心疤脸李的,听说有几件老铜器,值点钱。这事儿……你是不小心听疤脸李手下喝醉了说漏嘴的。明白吗?”
二狗肿著的脸上挤出一个会意的、带著点狰狞的笑:“明白!哥!保管让老猫把话传得比耗子药还快!让疤脸李和铁手张再好好亲热亲热』!”
“柱子,”陈兴平最后看向柱子,“你心细。去趟城西,靠近老烟枪地盘,找个不起眼的小茶馆坐坐。喝茶的时候,不小心』掉点东西。”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印著“大团结”的纸片,但仔细看,那纸张和印刷都有些粗糙,水印更是模糊不清。“就这个。”
柱子接过那张粗劣的假钞,瞬间明白了陈兴平的意图,心头一凛:“哥……这是要……”
“老烟枪那老狐狸,最怕什么?最怕的就是有人动他的棺材本』。”陈兴平眼神冰冷,“让他知道,他藏钱的地方……可能被人惦记上了。而且这假票子……你说,会不会跟疤脸李或者铁手张有关?毕竟,他们两家现在,都缺钱得很哪。”
柱子深吸一口气,用力点头:“懂了!哥!我这就去,保管让老烟枪那老棺材瓤子,今晚觉都睡不著!”
三人领命后,乐呵呵的跑了出去。
接下来的日子,县城黑市的地下暗流,彻底被陈兴平搅合了起来。
黑三放出的“整份出货、扶植新下家”的风声,如同在滚油里泼进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那些原本依附於疤脸李、铁手张、老烟枪,却饱受盘剥,心怀不满的中小头目,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鯊鱼,心思活络了起来。
河滩的“佛爷”陈兴平,如今风头正劲,硬顶三大佬而不倒,还亮明了车马要立新规矩!
跟著他,似乎真能搏出一片天!
几个胆大的,开始悄悄绕过原来的主子,通过各种隱秘的渠道,向黑三递话、探口风,表忠心。
能跟著陈兴平一块干,大傢伙儿自然乐意了!
大家都想把握住这个绝佳的好机会!
疤脸李和铁手张手下一些骨干,明显感觉到了人心浮动,队伍开始不稳。
二狗在城北放出的“铁手张在废铁里藏宝”的毒饵,效果更是立竿见影。
本就因仓库被砸而憋了一肚子邪火的疤脸李,听到心腹“豁牙”添油加醋的匯报更是火上浇油。
他认定了铁手张不仅砸了他的仓库,抢了他的“货”,还故意用废铁羞辱他!
他手下几个红了眼的亡命徒,不等疤脸李下令,就自作主张,在一个深夜摸到了铁手张另一个相对偏远的存货点,想“找回场子”。
结果,自然又是一场火併,双方都掛了彩,血染了几条小巷。
铁手张损失了一批准备出手的紧俏布,疤脸李也折了两个敢打敢冲的手下。
双方的仇怨,结得更深,也更公开化了。
柱子撒下的“假钞”疑云,则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缠上了老烟枪。
那张粗劣的假钞,很快通过各种渠道,“巧合”地出现在老烟枪的视线里,並最终“顺藤摸瓜”,隱约指向了疤脸李手下那个管著几个地下赌档的“钱串子”。
老烟枪本就因为茶馆门口被柱子亮表而疑神疑鬼,此刻更是深信疤脸李在打他棺材本的主意!
他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却將手下最精锐,最心狠的几个“暗桩”全部调动起来,严密监视疤脸李的所有据点,尤其是涉及钱款往来的地方。
同时,他对自己的藏金点,也加强了数倍警戒,几乎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三方势力之间的摩擦陡然升级,从暗地里的算计、放风,迅速演变成小规模的、真刀真枪的流血衝突。
城南和城东的交界处,几乎天天上演著斗殴。
城西老烟枪的地盘也变得气氛诡异,生面孔一旦靠近某些区域,立刻会引来警惕的盯梢。
整个县城黑市,瀰漫著一股浓烈的硝烟味和血腥气。
公安派出所的灯光,都比往日熄灭得晚了许多。
而製造乱局的陈兴平,却乐呵呵的在家里陪著媳妇儿。
只有等场子彻底乱了之后,陈兴平才会出面了!
他原本想好好做自己的生意,可是没想到却被这几个王八羔子给盯上了。
既然是这样的话,就別怪自己略施小计,让你们三个先打得你死我活的,陈兴平这样才好捡漏,一举掌握整个黑市!
陈兴平既然已经有了省城的路子了,那县城这块地盘,那他就必须得完全吃下去!
只有这样,他的生意才能做得平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