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拘礼,继续做事。”高时明逕自走到主位坐下,目光扫过桌面上摊开的帐册。
高应秋迅速起身,掸了掸前襟的灰尘,朝门外扬声:“来人,上茶——”
“不必了,”高时明抬手制止,“我坐一会儿就走。叫人备轿。”
高应秋立即改口:“不必上茶,给东家备轿!”
“是!”门外的小廝应声远去。高应秋便捧起自己的茶盏走到高时明的身边:“乾爹这是要去哪儿?需要儿子帮著准备些什么吗?”
高时明一点儿也不想喝水,便摆手示意高应秋放下茶盏:“户部的汪部堂刚才来了,我现在要去总行一趟。你赶紧把上个月的財报拿给我,总行要是顺便问话,我也好应对。”
高应秋未动,只向主案下首左侧的老秀才使了个眼色:“户部的汪部堂?乾爹说的可是新任户部尚书汪应蛟?”
高时明点点头,游移的目光最终定在高应秋正写的文书上。
老秀才默默地递来一本蓝皮帐册。高应秋放下茶盏,接过转呈,轻声问:“汪部堂前天才上了请见的本子,怎的突然来咱们这儿了?”
高时明抖开袖子,在桌面轻点几下:“咱们的差事桩桩件件都和户部有关,他怎么能不来。”说著,便拿起高应秋正在撰写的公文细看。
“乾爹,”高应秋会意地將帐本放在指定位置,“既然汪部堂来了。那是不是要开始改徵票税了?”
“所以我才要去总行匯报,总不能叫安定门那边抢了先”高时明搁下文书,抬头看向高应秋。“库里怎么又缺一两的现银了?”
“一直都很缺啊。”高应秋苦笑,“那些外官的月俸多是二三四两的数额,拿到票就兑了。就算有人拿著超过五两的银票来兑,也都要一两的现银。先前有个七品官儿,拿著七张一两的银票把最后的两锭一两银子给兑走了。若不请调现银,柜面上又得靠剪银子凑合了。”
“唔”高时明点点头提起笔,在公文的末尾落款。“你赶紧把剩下的內容添上,待会儿我一併带去总行。”写完,高时明站起身,把位置让给高应秋,並將毛笔递过去。“別忘了用印。”
“是。”高应秋连忙接笔坐下,继续填写请调现银的申请。
高时明拿过上个月的財报帐本翻了两页,忽然道:“你待会儿没事了,给南薰坊那边的西洋商馆去个帖子,叫他们管事的明天上午来银行见我。”
高应秋笔锋一顿,復又恢復书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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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著高时明的轿子缓缓行过正阳门,在轻微的顛簸中,抬槓发出规律的吱呀声。轿帘的缝隙间偶尔闪过挑担叫卖的小贩和驻足閒谈的百姓,但越往北行,市井的气息便越是淡薄。
转角行至东安门外,轿子稍作停留。守城官兵查验腰牌时,高时明看见城楼上迎风招展的龙旗,正在午后阳光下泛著金黄色的光泽。
验牌,放行,轿子缓缓入了皇城。
一入皇城,景象顿时不同。朱红宫墙巍峨耸立,琉璃瓦流光溢彩。轿子沿著紫禁城护城河北上,河水碧绿如镜,倒映著角楼的飞檐翘角。偶有巡逻的禁军列队经过,鎧甲碰撞发出鏗鏘的声音。
途经北房的时候,远处传来悠扬的钟声,惊起一群棲在万岁山上的飞鸟。阳光渐渐西斜,將宫墙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轿子在都知监旧衙前落定时,沉落的日头已经照不到屋檐下的石狮子了。高时明撩开轿帘,手中那本蓝皮帐册已被他一路翻阅得温热。
高时明跨过轿槓,隨手將帐册递给为首的轿夫:“帮我拿一下。”
轿夫愣了一下,连忙双手接过,下意识地理了理衣襟,以为要隨行入內。却见高时明正仰头凝视著门上新悬的“日月银行”匾额。那匾额是用上好的杉木雕刻而成的,黑底银字,在夕阳下闪著金色的光泽。
高时明仔细整理起出门前新换的官服——他先是抚平前襟的褶皱,又正了正腰间的牙牌,最后將帽檐调整到恰到好处的角度。
整理妥当,他向著轿夫伸出手。那轿夫这才恍然大悟,恭恭敬敬地將帐册奉还。高时明將册子收入怀中,迈步踏上石阶。
总行衙门依旧保持著都知监时期的格局。三间五架的悬山式大门连接著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的尽头是焕然一新的大堂和补了新砖的院落。院落被打扫得乾乾净净,两侧的廊廡下摆著数盆上百年未曾再见的青松盆景。
这个曾一度沦落到只能清道开路的“下下衙门”,如今隨处可见匆匆走过的宦官、书吏。算盘声、书写声、低语声从各个值房中传出,儼然恢復了早年“掌內府各监方移”时的气象。
高时明穿过大堂,径直来到二堂东厢。日月银行总行事实上的二把手,总务局局副的值房就设在这里。高时明在略显斑驳的木门前站定,又整了整衣袖,才轻轻地叩响了门板。
门內很快传来一个温润中带著些许嘶哑的声音:“进来。”
高时明应声推门,迈步进入值房。值房不大,陈设简朴得近乎寒酸——四面白墙未施彩绘,家具皆是寻常榆木所制,不见半点雕饰,更没有什么摆件。唯一显眼的是掛在主案旁墙上的一幅大字,“端表先身”。
这四个大字笔力遒劲,墨色酣畅,却无落款鈐印。不过高时明却知道,这是总务局局副李凤翔从老祖宗王安那里求来的墨宝。典出《盐铁论“欲影正者端其表,欲下廉者先之身”。
就在高时明打量值房时,坐在正案后头的李凤翔也抬起了头。这位曾经的都知监左少监,是都知监裁撤后唯一留在原署任职的老人。他面容清癯,眼神温润,与高时明记忆中那个总是躬身避让的身影判若两人。
高时明忍不住感慨。曾几何时,两人的地位可谓云泥之別——他高时明贵为司礼监內书堂少监掌司,几乎只差一步就能坐上司礼监提督太监的位置,而李凤翔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都知监左少监。那时每逢相遇,李凤翔总要趋步上前,恭敬地行跪拜之礼,连说话时都小心翼翼地垂著眼瞼。如今时移世易,两人的地位竟顛倒了过来。高时明没时间缅怀昔日的风光,他迅速敛起思绪,脸上绽开恰到好处的笑容,快步迎上前去。
李凤翔虽然不像以前那样谦抑了,但本性未变,也不託大。见高时明走近,他立即起身相迎。
“属下高时明,”高时明一边说话,一边撩开前襟跪了下去。“拜见李局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