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三月。
春日融融。
城外漕渠流水潺潺,映着天光云影,滋润着沿岸良田万顷,渠水良田之间,便是一个个崭新村落,正是鹰扬府兵居所。
鹰扬府兵今每两百人为一团,聚居一处,闲时是邻里,战时便是同生共死的袍泽。
鹰扬府骁骑都尉魏兴,在长安脚下有一外宅,外宅所处这一团,被天子赐名光汉团,毫无疑问,便是天子赐予魏家的殊荣了。
大胡子魏兴嘴里叼根草芽,牵着马驹在田埂上遛了一圈,马儿吃草的时候,他便倚着树根坐地望天,这是他每日必做之事。
时值三月中旬,去岁十月种下的麦苗,在腊月时候便已冒芽,一月末二月初的时候,麦苗便由枯黄逐渐转为鲜绿,丞相唤此为返青,是小麦恢复生长的标志。
魏兴不懂。
毕竟以前他家都是种粟的,春耕秋收,而这麦子却是冬种夏收,着实令他有些新奇又心慌。
心慌是必然的,祖祖辈辈种了几百年的粟子,现在突然种了麦,还是在十月,往年农闲时种下。
谁也不知这东西到底能不能挺过寒冬,产量又到底如何,到底耐不耐旱,耐不耐虫,耐不耐风,有没有粟米养人?
但好在,麦子还是挺过了魏兴这个南人都差点挺不过去的寒冬。
如今三月中旬,返青已过,麦子绿得有些发黑。
最近几日,魏兴赫然发现,麦子竟是每天都肉眼可见地长高一点,今日用手摸上去,竟真能明显感觉到麦苗根茎有结节鼓起。
按农官说,这叫拔节。
农官还说,三月下旬到四月上旬的时候,麦子便进入孕穗期,五月的时候便是麦收了。
如此一来,六月的时候,地里还能再种一茬大豆,或种点糜子,九月底到十月霜降前便可收获,紧接着又能种麦子。
当年种粟米的时候,可是春种秋收,到了冬日便几乎没有作物可以生长了,也就进入农闲,一年就收获一季粮。
大豆、糜子这些杂粮,一般都是耘田除草时,见地里头哪里有粟苗矮了、枯了、死了便随手补上,多少能挽回点损失。
而如今,竟是先种一茬麦,收麦后再种一茬豆子、糜子,一年便能收获两次粮食。
麦子产量就算比粟米低点,但有六月的大豆、糜子找补,总产却比只种一季粟要多上六七成的。
只是这般轮轴转地忙,农闲便彻底没有了。
忙啊。
但忙点好啊!
一阵东风吹来,吹动魏兴浓须,吹飞马驹细鬃,也吹得麦浪翻滚,一派生机勃勃景象。
“常威,莫要偷懒!”魏兴朝地里的常威吆喝一句,心里美滋滋,也是过上吆五喝六的日子了。
“大爷,小的可不敢偷懒!”在地里揪虫的常威赶忙应声,将手上一只毛虫朝魏兴举了举。
见魏兴不以为意,常威便继续埋头除草捉虫,过了一阵,便又起身走向旁一块田,检查另外几个魏家部曲干活仔细不仔细。
他是刚刚从南边回来的。
老魏家还有三个部曲跟着魏起在南边,如今连他在内,在长安的部曲有六个。
而他常威,作为六个部曲里面唯一一个上过战场、拎过脑袋、为魏家带回许多财物、甚至见过天子当面的部曲,精气神赫然与留在长安种地的五个部曲全不一样了。
如今,其人极自然地成了这六个部曲里的头头。
魏兴一般并不管家里种田的琐碎事情,魏兴的父母也是老实巴交的农人,光知道种田织布,却不知道该怎么管这群部曲,常常心善,见部曲偷懒也只是嘴里骂两句。
常威回来后,借着南征的军功威望,当起了部曲头头的同时还做了魏家的恶人,但见另外几名部曲在田间地头偷懒,上去便狠狠踹上一脚,嘴里骂骂咧咧督促。
魏兴父母一开始觉得不好,但见几日下来,这些部曲干活的速度果真比前时快了许多。
原本五人一日能管十亩田,现在常威回来以后,竟是一日能管十五六亩了,而且干活还真干得仔细,于是便也由着常威狐假虎威,只是饭食从此往后多分了部曲一点。
魏兴弃了常威,牵着马驹沿着田埂缓步走着,目光再次扫过身周这片整齐的田地。
这便是他魏兴、魏起兄弟的田!
足足三百五十亩,一眼望不到尽头!每日看着这片田地,胸膛里便有一股子沉甸甸的踏实感。
“爹!娘!俺先回去了!”魏兴对着远处的父母吆喝一声,便头也不回往光汉团驻地行去。
行至光汉团驻地校场,魏兴停了脚步,校场此刻聚着两队府兵,分为红蓝列阵,用棍棒制成的钝器,模拟着真实战场捉对厮杀。
由于家里田地多有部曲与接来的爹娘兄弟管着,鹰扬府兵们平素或是单独跑步、举石锁、练弓马,或是聚在一起操练军阵,通过演武厮杀磨炼杀人技。
别看是演武,一开始的时候可是真刀真枪,且真会闹出人命来的,后来天子严令不准致残致命,否则便剥夺府兵资格,剥夺田地,更要坐罪下狱,这才终于让府兵们演武下手的时候有了度。
除了演武以外,府兵们要做的便是照料各自名下的驽马,以及那些在春日陆续降生,眼下正跌跌撞撞学着奔跑的马驹。
魏兴与校场里的兄弟简单打了个招呼便继续朝外宅走去,然而行不数步,攸远昂扬的鹰扬军歌突然自另外一个村子传来。
魏兴听着听着,也鬼哭狼嚎似的吼起歌来,引得漕渠之畔浣衣洗菜的大小娘子一阵侧目掩笑。
魏兴却是不管不顾,扯起那五音不全的嗓子吼得更为厉害,惊得身后小马驹都顿了一顿。
“天苍苍,野茫茫!”
“锋镝啸虎视鹰扬!”
“天威赫,圣德彰!”
“龙纛所指死何妨!”
没多久,魏兴牵着马驹唱着歌,回到自家一片地头,彼处新开了一小块菜畦,眼下种了些薤菜(藠头)跟春韭。
一个穿着粗布衣裙的丰腴妇人挺着个大肚子蹲在那里,有些笨拙地拿着木勺,从旁边的水桶里舀水,小心翼翼地浇灌菜苗。
魏兴看着妻子日渐丰腴的背影,手里略显生疏的动作,嘴角抑制不住地弯了一下。
牵马大步走过去,把缰绳随手拴在旁边柳树上,口中道:“行了,我来!”说着,不由分说便从妻手里拿过木勺。
妻子抬起头看了眼大胡子,顺从地起身躲至一旁,用着与普通农妇全然不同的中原雅音低声道:“夫君回来了。”
她又拍了拍手上泥土,“那……我去做饭。”
“嗯,去吧。”魏兴咧嘴应着,手上已麻利地舀水浇菜,动作远比知书达理的妻子娴熟得多,在蜀中老家时,这些活计他没少干。
妻子转身往不远处的外宅走去,看着美妻背影,想着她肚里那双孩子,魏兴已不能再满足了。
这妻子是陛下赐婚,原是长安城里一个魏军军官的妾。
模样长得稀罕,皮肤更比寻常村妇白皙不知多少,更重要的是,她以前生养过孩子,只可惜在长安闹瘟疫时都没了,只剩她一个。
魏兴对此很是满意,他之前两房媳妇都因难产没了,连个孩子都没给他留下,成了他一块心病。
如今这新妇既已生养过,便意味着她能生,而且多半不会再遭那可怕的难产之厄。
光是这一点,便让他对未来的日子多了许多盼头。
陛下刚刚赐婚之时,他可是昏天黑地床都不下连续十几日,待第二日终于出门时,竟是腿脚发软腰都差点直不起来,为的便是与新妇多生几个娃,最好多生几个男娃。
他魏兴乃是为大汉、为陛下立下汗马功劳,更得陛下赐字『光汉』的心腹大将。
这偌大的家业,总得有几个小子来继承,须得挑一个最壮实、最伶俐的,把自己这身战场杀人的本事都传下去,将来魏家便能继续为大汉,为陛下效力。
浇完菜,魏兴把木勺扔回水桶,又走到柳树下,解开马缰,牵着马驹走向院门外不远的漕渠。
这是他自己带人疏浚的漕渠,渠水清澈清冽,他从马驹背上侧囊拿起刷子,给马驹仔细地洗刷着一身黝黑皮毛,马儿舒服地打着响鼻,亲昵地回头蹭了蹭他的手臂。
魏兴被蹭得痒了,便自顾自哈哈大笑起来。
除了这匹马驹是新生的,他还有一匹战马,一匹驽马。
战马自是他军功所得。
驽马则是朝廷赐给府兵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