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那句“请随我来”,商秀珣仿佛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甚至没有再看陶书盛等人一眼,也没有理会那些依旧惊魂未定、不知所措的护卫,只是默默牵起自己的白马,翻身上马,动作依旧优雅,却透着一股沉重的落莫。
柳宗道紧随其后,独眼中充满警惕,如同最忠实的护卫。陶书盛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易华伟那深不可测的身影,终究没敢再发出任何声音,颓然地低下了头。
单婉晶安抚地拍了拍枣红马王的脖颈,示意它跟上。她能感觉到场主商秀珣身上那股浓烈的抗拒与悲伤,心中虽有些疑惑,却并未多问。
一行人沉默地穿过广袤的草场,绕过几个如明镜般的湖泊,最终来到城堡西北角那条清澈的小河旁。河水潺潺,在阳光下闪烁着碎金般的光芒。
商秀珣并未走向城堡正门,而是沿着河边一条被草木遮掩、几乎看不出是路的小径,向着城堡后方那陡峭如削的万丈悬崖走去。
小径蜿蜒向上,越来越陡峭崎岖。四周林木愈发葱郁幽深,藤蔓虬结,遮天蔽日,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草木的清香,静谧得只剩下脚步声、马蹄声和流水声。
走了约莫半炷香时间,前方豁然开朗。
只见在悬崖峭壁的中段,竟被巧妙地开凿、利用天然山石,建造了一处依附于山壁的幽静院落!
几间造型古朴雅致、与山石融为一体的木石结构房屋掩映在绿树红之中。院落前有一小块平整的土地,开辟着几畦药圃,种植着不少奇异草,散发着淡淡的药香。旁边还有一个精巧的竹亭,亭下石桌石凳,可俯瞰脚下蜿蜒的河流和远处的牧场风光。一道清泉从更高处的山崖缝隙中流出,形成一道小小的飞瀑,落入下方一个石砌的小池中,池水清澈见底,几尾色彩斑斓的鱼儿在石缝间游弋。
此地背靠绝壁,前临深渊,只有一条险峻小路可通,端的是隐居避世的绝佳所在,也难怪鲁妙子能在此藏身三十年而鲜为人知。
商秀珣在院门外勒马停下。望着那几间熟悉的木屋,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怨恨,有疏离,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深埋的牵绊。深吸一口气,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他……就在里面。”
说完,她便侧身让开,竟似一步也不愿再踏入这个院子。
易华伟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带着单婉晶,信步走入院中。
院内异常整洁,石阶上纤尘不染。空气中除了草木药香,还隐隐飘散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和……酒香?
易华伟的目光直接落向正对着院门的那间主屋。屋门虚掩着。
“贵客远来,蜗居简陋,请进吧。”
一个清朗中带着几分沧桑,又似乎蕴含着无穷智慧的声音,从屋内悠悠传来。
易华伟推门而入,单婉晶紧随其后。
屋内陈设简朴却不失雅致。三面墙壁几乎被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占满,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种材质的书卷、竹简、帛书,卷帙浩繁,散发着古老而博学的气息。靠窗处是一张宽大的书案,案上堆满了各种图纸、工具、以及一些奇形怪状的半成品器物。另一侧则摆放着一些用于观测天象的仪器模型。
书案后,一人正缓缓放下手中的刻刀和一块尚未完成的精巧木件,站起身来。
此人身材颀长,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灰色儒服,头上戴着一顶样式古朴的鹅冠,博带飘洒。面容古奇,额头宽广饱满,鼻梁高挺如悬胆,颌下三缕长须打理得一丝不苟,虽已年逾古稀,须发皆白,但面色红润,眼神明亮深邃,仿佛蕴藏着星辰大海。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崖顶古松,气质超然,既有学者的儒雅深邃,又隐隐透着一代宗匠的渊博气度。
正是隐居于此三十载的天下第一巧匠——鲁妙子!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易华伟身上,当看到易华伟那平凡面容下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时,古井无波的眼神深处,终于掠过一丝凝重。此人的“气象”,是他生平仅见!
随即,他的目光自然地转向易华伟身后的单婉晶。
就在这一瞬间!
鲁妙子那如古松般挺拔的身躯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那双饱经沧桑、阅尽世事的深邃眼眸,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近乎惊骇的光芒!死死地盯在单婉晶那张蜜色的、带着几分英气的俏脸上!
“玉……玉妍?!”
一声带着剧烈颤抖、充满了刻骨铭心思念与巨大痛楚的呼唤,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从他喉间溢出!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眼神中充满了极致的恍惚、狂喜、以及随之而来的巨大失落和深沉的痛苦!仿佛穿越了三十年的时光,看到了那个让他爱之入骨、却又恨之入骨、最终将他打入这无间地狱的身影!
眼前少女的眉眼轮廓、那份清冷与英气交织的气质,与记忆中那个风华绝代的魔门阴后,竟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虽然颜色不同,但那眼神中的神韵……
单婉晶被鲁妙子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秀眉微蹙。她自然知道自己与外婆祝玉妍容貌相似,但对方如此失态,还是让她有些不适。
“前辈认错人了。”
易华伟平静的声音响起,如同清泉般瞬间抚平了屋内激荡的情绪:“她叫单婉晶,乃东溟派单美仙之女,亦是祝玉妍之外孙女。”
“外……外孙女?”
鲁妙子如梦初醒,眼中的狂喜和痛苦瞬间被巨大的失落和复杂的苦涩所取代。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眼神恢复了清明,但那抹深沉的痛楚却无法完全掩去。苦笑着摇了摇头,对单婉晶拱手道:“老朽失态了,惊扰了姑娘,万望海涵。姑娘……确实与故人极为神似。”
单婉晶微微颔首,并未言语,只是看向鲁妙子的眼神中也带上了一丝复杂。她已从师父那里知道了眼前这人与外婆的恩怨纠葛。
鲁妙子重新将目光投向易华伟,神情变得无比郑重,带着一丝探究:“阁下能寻到此地,更知老朽过往,绝非等闲。观阁下气象,渊深如海,已非人间凡俗。敢问阁下尊号?此来寻我这行将就木的老朽,所为何事?”
“本座‘无名’。”易华伟淡然道。
“‘无名’?!”
鲁妙子眼中精光暴涨!洛阳压佛门,岭南折天刀,天道盟盟主!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份量,他虽隐居,却也如雷贯耳!难怪有如此气象!
“鲁先生过谦了。”
易华伟目光扫过屋内浩如烟海的典籍和那些精巧的器具模型:“先生学究天人,武功、医学、园林、建筑、兵法、易容、天文、历算、机关……样样精通,乃当世奇才。就此埋没山林,岂不可惜?”
鲁妙子神色不动,平静道:“老朽早已看破红尘,只愿在此了此残生,钻研些微末技艺,不问世事。江湖风雨,与老朽无关了。”
“可惜?”
易华伟微微摇头,目光直视鲁妙子,仿佛能穿透他的伪装,直抵内心最深处:“先生当真看破红尘?还是……依旧困在那‘情’之一字所化的樊笼之中,无法自拔?三十载光阴,不过是在此间,为自己建造了一座最华美的牢狱罢了。”
鲁妙子身躯再次一震!易华伟的话,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最深处、最不愿示人的伤疤!那古井无波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眼神中闪过一丝被戳穿的狼狈和痛苦。
“阁下……究竟想怎样?”
鲁妙子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和抗拒。
易华伟负手而立,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