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月查账,硬是从州部郎中的小舅子手里,追回来三千贯贪墨的河工款,全用来修了滑州的河堤。”
“滑州百姓给递了万民伞,说‘新官比旧官清’呢。”
李世民的目光从报上移开,落在窗棂外的雨丝上:“王二郎?前隋时滑州有个书吏也姓王,当年为了护账本,被窦建德的兵砍了手指。倒是没想到,几十年过去,寒门里还能出这样的硬骨头。”
张阿难笑道:“这都是托了新政的福。”
“太子殿下的章程里写着‘吏员考核,唯才是举’,那些老书吏熟悉地方事务,又盼着出头,比那些只会读经的进士肯干实事。”
李世民拿起案上的月报,指尖划过“州县六部运转情况”一栏。上面用朱笔标注着:关内道七十二县,六部运转如常者六十;河南道九十六县,遇阻者十二,多为士族盘踞之地。
河北道因契丹余部未平,仅完成五成,然新设的“边地县兵部”已开始训练乡勇,防备胡人袭扰……最触目的是岭南道,竟用朱笔圈了个“优”字,旁边批注“俚人部落主动入籍者三百户”。
“岭南能有‘优’?”李世民挑眉:“冯盎那个老狐狸,去年还在奏疏里说俚人‘蛮不开化’,怎么五个月就转性了?”
“不是冯盎的功劳。”张阿难压低声音,“是太子殿下派去的那二十个‘实务科’进士。他们在俚人村寨里开了‘劝学馆’,教孩子读书,帮部落算明赋税账,还按章程里的‘部落自治条’,让俚人自己选‘长老’参与县务。
听说有个叫张九龄的进士,能说三种俚语,硬是把《均田令》编成了山歌,俚人跟着唱,就懂了自家该分多少田。”
李世民拿着月报的手微微一颤,忽然想起贞观十四年,自己派去岭南的官员,不是被俚人杀了,就是哭着跑回来,说“蛮人不可理喻”。
那时他以为,治理边疆只能靠刀兵,却没想过,用一本章程、几首山歌,竟能让三百户俚人主动入籍。
“倒是比朕当年的法子巧。”
李世民喃喃道,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又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欣慰。
张阿难见他神色缓和,又递上一份抄件:“这是五姓七望的动向。崔家在博陵开了‘算学馆’,教子弟学算术;卢家送了十个子弟去参加‘州部主事’考核,还托长孙司徒递话,想让他们去江南道的州六部任职。”
李世民闻言冷笑:“哦?他们不是说‘非孔孟之学不足以治天下’吗?”
“怎么想起学算学了?”
张阿难解释道:“因为太子殿下的章程里,‘州吏部长官需通算学’,不然连账都看不懂,怎么查下属的考绩?”
“崔家去年瞒报的两千亩田被查出来,罚了半年俸禄,现在总算明白,硬顶是顶不过去的。倒是李家还在硬撑,洛阳的庄园仗着人多,不肯按新章程‘分户定税’,县户部的人去了,被他们家奴打了出来。”
李世民的目光沉了下去:“太子说怎么处置?”
张阿难微微低头:“还没动。”
“太子殿下让河南道的州都尉带了三百府兵,驻在洛阳城外,却没下令动手,只让州礼部贴了告示,把李家瞒报的田亩数、打伤官差的事写得明明白白,贴满了洛阳城的大街小巷。百姓现在都指着李家的庄园骂,说他们‘占着皇粮,还打朝廷的人’。”
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围而不打,用民心做刀。”
“这法子比直接派兵抄家狠。李家是百年士族,最看重脸面,被百姓指着鼻子骂,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张阿难忽然道:“陛下,老奴昨日去尚书省,见那些新补的‘州六部郎中’在学《考绩律》,多是寒门子弟,捧着书啃到深夜。”
“有个年轻的郎中说,‘太子殿下说了,新官要过三关:算得清账、断得明案、说得通理’。这话听着糙,倒比‘忠君爱国’实在多了。”
李世民拿起案上的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实在?他这是要把官员都变成账房先生、刀笔吏。”
语气里带着不满,可嘴角却微微上扬:“不过……贞观初年,朕求的不就是这样的官?能做事,不空谈,比那些只会‘引经据典’的腐儒强。”
雨渐渐小了,檐角的水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的声响。
李世民望着报上“关陇子弟入仕者百五十人”的条目,沉默了许久:“辅机倒是会顺水推舟。把长孙家的子弟都塞进安西的州部,既讨好了太子,又保住了关陇的根基。”
张阿难笑道:“长孙司徒说了,‘新政是洪水,挡不住,就架桥’。”
“他让族里的子弟学突厥语、大食语,练算术,说是‘要做新章程里的边将’。前几日还上了奏疏,说要在安西都护府设‘互市司’,按州户部的章程跟西域诸国做生意,赚的钱用来养兵。”
“太子殿下批了个‘准’字,还赏了他一匹西域的汗血马。”
李世民拿起月报,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是李承乾的朱批,墨迹比五月前更深沉:“五阅月,新政初立,然根基未稳。当戒骄躁,防懈怠,如春雨润田,不求速成,唯求久安。”
这几句话,笔锋间少了些凌厉,多了些沉稳,倒像是他当年告诫李承乾“治国如烹小鲜”时的口吻。
李世民盯着那行字,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这孩子,终究是长大了,知道“求久安”比“求速成”更重要。
“阿难。”李世民忽然道:“去把那副《贞观民数图》拿来。”
张阿难连忙取来画卷,在案上铺开。图上是贞观十六年的户籍统计,密密麻麻标注着各州的户数、垦田数。李世民拿起李承乾的月报,对着图上的数字一笔一笔核对:“关内道的垦田数,五个月增了两万亩;河南道的流民数,少了三千户;岭南道的贡赋,多了五千匹布……”
李世民越算,眉头皱得越紧,最后却轻轻笑了:“不算不知道,这五个月,竟比朕当年一年的成效还快。”
张阿难恭声道:“陛下开创贞观之治,是打基础。”
“太子殿下是在基础上起高楼。”
李世民望着窗外的雨:“起高楼?高楼好看,可根基要是不稳,一场风就塌了。”
“你看他处置洛阳李家,围而不打,是想让士族知难而退;可五姓七望盘根错节,哪是吓一吓就能服软的?还有那些老军户,陇右道的报上说,他们嫌‘县兵部审批太慢,误了春耕’,新政太细,细到缚住了自己的手脚。”
话里满是担忧,可手指划过“民户新增三百”的字样时,又柔和了几分。
他忽然想起李承乾小时候,学写字总爱把“民”字写得特别大,说“百姓是根,根大了树才稳”。
那时只当是童言,如今竟真的在他的章程里,看到了“民为邦本”的影子。
雨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案上的月报和《贞观民数图》上。新旧两份文书,在光影里重迭,像是两个时代的对话。
“告诉太子,”李世民忽然道:“洛阳李家的事,让缓一缓。春耕刚过,别闹得百姓不安。至于陇右的军户,让他在‘县兵部’里加一条‘农忙时节,军务从简’,章程是死的,人是活的。”
张阿难躬身应下,却没立刻走。他看着李世民鬓角的白发,忽然道:“陛下,太子殿下昨日在含元殿开‘议政会’,说‘治国要学水,既能穿石,也能绕山’,这话,倒像陛下教他的。”
李世民一怔,随即笑了。那笑容里有释然,有怀念,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骄傲。
“承乾啊……”李世民望着窗外的新绿:“终究是朕的儿子。”
屋檐的水滴落尽了,露出青石板上的水痕,蜿蜒如河。
那河,既连着贞观的过往,也流向一个未知的未来。
而太极宫的偏院里,这位被软禁的帝王,终于在新政推行五个月后,从那些密密麻麻的章程里,看到了属于大唐的,另一种可能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