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深夜的亚热带丛林闷热潮湿,蚊虫在低洼处嗡嗡盘旋。霍青山单膝跪地,右手按住腰间的手枪,左手拨开面前垂落的藤蔓,营急救站的伪装网检查点就在前方不到百米。
从远处看,这里不过是片普通的灌木丛,藤蔓与芭蕉叶交错垂挂,与周围植被浑然一体。但细看之下,能发现几根细铁丝巧妙地固定着伪装网,网眼间塞满了枝叶,连红外侦察都难以察觉异常。
霍青山继续向前,没走两步,就听见右侧传来一道低沉的喝令:“站住!”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融进丛林的风声里。
霍青山没动,只是缓缓抬起双手,掌心朝前,五指呈张开状。
阴影里,一左一右两名哨兵无声现身,,脸上涂着青黑相间的油彩,56冲枪口对准男人,食指搭在扳机护圈上。
“口令。”右侧的哨兵问。
“红星”霍青山答。
“回令。”
“闪电。”
哨兵的刺刀尖点了点他的腰间:“交枪。”发出极简短的指令。
霍青山两手缓缓收下,右手拇指顶开快拔枪套的按扣,左手握住54式的握把,食指始终贴在护圈外侧。枪身缓缓抽出,枪口朝下,精确对准自己左脚尖前两寸的地面。
“退匣。”
男人拇指按下弹匣释放钮,金属弹匣落入地上的芭蕉叶上。
哨兵没伸手接枪,而是用刺刀挑起霍青山的领章。领章内侧缝着一块暗绿色的金属牌,边缘磨损严重,但“15军侦察”的钢印依然清晰。
“证件。”
霍青山从内衬口袋抽出塑封的军官证。
几秒后,哨兵将军官证递回去。与此同时,那位哨兵从腰间摘下一个铁皮罐头盒,绕到他身后,抓起一把石灰粉拍在男人的作战服后背。粉末顺着被汗水浸透的布料往下滑,在衣摆处积成小小的白色痕迹。
粗略消毒过后,霍青山终于得以通行。
这个急救站是一个半地下工事,伪装网掀开的刹那,血腥味混着腐烂的酒精味扑上来。斜坡22°,铺满被血浸透的竹片,踩上去像踏进某种活物的腔体。
圆木支撑柱上刻着成行排列“正”字,最新的写到了第三笔,刀痕里凝着黑血。
棉布门帘垂在尽头,右下角一道匕首划痕正渗出光。霍青山伸手去掀,粘稠的湿气却先一步缠上手腕——浸过水的棉被重得像尸体。
光线骤然刺入瞳孔。
三盏煤油灯吊在头顶,地下的整个空间呈“丰”字形分布,中央主坑道约两米宽。
放眼望去,左侧的清创区是用弹药箱围出个半封闭空间,三个折叠担架架在空炮弹壳上。
那里聚集了两名卫生员,围着一个躺在担架上不断咳嗽,正疯狂抓挠喉咙的男人。
右侧的手术区则更加简陋——两个空油桶上架着门板,充当手术床,旁边立着简易输液架。
门板床上也躺着一个男人,一名穿着白大褂的军医正俯身操作。
霍青山不便打扰,抬脚往深处走,欲要寻找第三个人。
当他略过手术室围体的遮挡,望向背后的“病床区”。
男人的目光顿时僵住,霍青山怎么也想象不到,他会在这样的场地,见到这样的她。
几张竹席摊在地上,是这里的临时病床。其中一张竹席上半躺着一个女孩,剪着一头齐耳的短发,右侧脸颊上有一道醒目的伤痕,有点像是被鞭子抽打出的形状,边缘微微干涸成暗红色。左手裹着严实的纱布,厚厚几层,此刻最外层却依旧泛出了血红的印记。
女孩闭着眼睛,上半身倚靠在墙体上,双手环抱住自己呈防卫状态,眉心微微蹙起,脑袋时不时会冷不丁地瑟缩那么一下,像是不自控的反应,整个人看起来很不安宁。
她怎么会在这里?一个子弹不长眼睛的地方,一个每天伤亡人数都在剧增的地方,一个不知道看不看得见明天的太阳的地方。
霍青山重重闭了下眼,几秒后再艰难睁开,眼前的场景却丝毫未变。
霍青山突然就觉得老天真是残忍,对他的惩罚还在继续。
他原本以为最残忍的莫过于让他亲眼看见她站在别的男人身边,可现在……霍青山发现自己可以接受她嫁给别人,共度余生,甚至还可以接受她忘了自己。
只要她别出现在这个地方就行。
霍青山迈步朝着女孩靠近,每向前一步,脚上都似有千斤重,一步两步……男人蹲下身来。
他离她很近,触手可及的距离,男人高大的身躯遮挡住头顶上方幽黄的煤油灯垂散的吝啬光线,本就不明亮的窄小角落,此刻更显昏暗。
他细细端详着面前女孩脸上新鲜的伤痕,表层的皮肉绽裂开来,伤口的深度不浅,中心处还在往外渗着血珠,两侧边缘结了薄薄一层痂。
以霍青山的经验来判断,这种程度的外伤,十有八九会留下痕迹。
耳畔忽地就响起一道极不应景的的声音:“我这么漂亮,我才不想留疤!”
“我是大美女,留疤多可惜!”配上女孩一脸惋惜至极的表情。
孟呦呦其实没有说过这两句话。
或者说,孟呦呦在部队医务室找楚瑶要祛疤药那一次,她只说过这两句话的后半句内容。
但霍青山后来每次想起这一段的时候,他就是觉得,那时候她前面还有两句潜台词没有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