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1章 前所未有的快乐
在威尼斯的这一段时间,陈都凌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
这种快乐不同于解出一道数学题的成就感,也不同于考出好成绩的踏实感,这种快乐更加浮夸,更加虚荣。用她父亲在电话里的话来说,这是种肤浅的快乐。
可肤浅又如何?它依旧是快乐。
它像一阵无形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整个人轻轻托起,让她的每一根神经都被拨动出细微的颤音,酥麻、轻盈,仿佛整个人踩在云端,飘飘欲仙。
陈诺是个好哥哥。
虽然每次从表情上看,都不太情愿,但只要潘守懿死皮赖脸缠上他一会儿,他总会在出门前答应带上她们两个拖油瓶——去看一些电影的首映、去参加红毯仪式、去参加明星的私人派对。
在这段日子里,她们像影子一样一路跟着,从电影宫到酒店,从露天咖啡座到水上船宴。
走到任何地方,只要别人听说她们是陈诺的妹妹,都会露出惊讶而热情的笑容——递来更好的座位、更精致的餐点,甚至邀请她们参与合影。
这种礼遇,虽然与陈诺本人所享受到的星光相比,仍隔着一整个银河,但已足够让她的手机里多出上千张照片。
照片拍得多了,可她和男朋友之间的话就越来越少了。
那天的事,再没发生过。
只要话题有一丝朝那个方向偏去,她便会果断打断,干净利落地切断通话。
到了昨天,从早到晚,她只回了对方两个字——“早”,和一句“好累,睡了”。
有句话叫——曾经沧海难为水。
曾经的她,以为自己已经见过沧海。
可如今,跟着别人走到真正的沧海边,沾染到一点点反射回来的光芒,她才明白,自己过去看到的,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狭小的湖泊。
而那些曾经让她怦然心动、满心骄傲的事物,只是湖里的砂砾,而非海中珍贵的明珠。
这过程里,陈都凌的心中渐渐萌生出一个念头。
“啊?你想退学?”
“嘘,你小声点。我只是这么一说,不要大惊小怪的好吧?”
潘守懿依旧吃惊道:“不是,你怎么这么突然……真的假的?你退学去干嘛?”
“重新高考。”陈都凌道,“我想去考北电。”
“……哦,你想跟我哥一样,做演员?”
“嗯,小懿,你觉得我行吗?”
“我……不知道啊,要不要我帮你问问我哥?”
陈都凌有点失望,本来她还以为潘守懿会给她一个肯定的答复。
因为说她肤浅也好,不堪诱惑也罢,总之,一想到以后一辈子埋头在某个研究所的案头,就此默默的生活一辈子,她突然有些不甘了。
就像凝视深渊久了,自己也会生出黑洞,陈都凌看久了聚光灯,也开始被光影响。但话说回来,又有哪个自知貌美的女孩,不向往那样的日子呢?
潘守懿似乎是看出了她的不舒服,立刻补充道:“凌凌,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是经常跟我说,你爸妈就想要你学这个专业,以后去厦门的研究所吗?要是你跟我来了一趟威尼斯,结果你要退学,要进娱乐圈,你爸妈怎么想?我是有些担心这个……你不会生我气吧?”
要是之前,挡箭牌不站在自己这边,不给自己撑腰,陈都凌肯定已经生气了,但现在,她露出一个好看的微笑,轻柔说道:“怎么可能,谢谢你为我着想,小懿。其实,我也知道他们不会答应,所以,我也只是这么一想,还没有想好。”
“灵灵,你真的要想清楚,这可不是小事……”
“……嘘,你哥来了,别说了,等会回来我们再聊。”
“哦。”
这是威尼斯电影节的开幕后的第八天,离9月8号颁奖典礼还剩最后3天。
陈诺带着古丽娜扎,艾莉森和令狐刚下楼,就看到在一楼等着他的两个女孩。
这几天他也都已经习惯走哪都有两个跟屁虫了,走过去说了一句今天可能比较无聊,见两人都一脸傻笑,也不再说嘛。
反正提醒过了,不听,那就一起去受煎熬吧。
《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这部电影上下两辈子,陈诺别说看,简直连听都没有听过,但相识一场,该捧场的还是要捧场。
为了避免造成上次那样的交通堵塞,这些天为了方便陈诺出行,组委会都专门给他安排了一艘大型快艇,有舱室的那种,不过今天岛上有游行,耽误了几分钟,最后经过20多分钟的跋涉,还算顺利的来到了利多岛。
李睿君的展映场和陈诺他们的电影一样,都被组委会放在了威尼斯电影宫最大的主放映厅。
出乎陈诺意料,来看电影的人还不少,等到电影开场,大概把座位坐了个七七八八,比他想象中,门可罗雀的情况可好太多了。
李睿君专门给他安排的是第四排的黄金宝座,坐下了没多会,电影就开始了。
白鹤这部电影改编的是苏童的同名小说。
一共99分钟的片长。
讲的是甘肃的一个山村里有个叫老马的木匠,给人做了一辈子棺材,每次做棺材的时候,都会在棺材上画上一只只白鹤,因为白鹤是他心中最吉祥的鸟,会带着人去向西天。
但等到老马年纪大了,当地开始推行火葬,老马不仅失了业,也开始担心自己的身后事。日夜忧虑之下,又见到同村偷偷土葬的老胡被人从地里挖了出来进了火葬场,于是越来越怕。
最后为了逃避火葬,老马就叫自家的外孙女和孙子替他挖了个坑,提前把自己埋在了里面。
埋之前,老马对孙子孙女说,如果有人问起他,就告诉他们,他乘白鹤去了。
这也就是电影名字的由来。
电影放完,虽然陈诺来之前就有着心理准备,但看完电影,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凭良心说,要想把这部电影看完,需要的不仅仅是耐心,更是需要一点毅力。
从电影质感上说,这部电影,感觉还不如他们北电导演系学生的一些毕业作品,全程数码拍摄,人和景都显得极为飘忽。
张一一当初拍的哑巴的房子的都比他好,更是比李杨的《盲山差远了。
但值得一说的,也不是没有。
比如里面的主演老马。
李睿君舅公的本色演出,感觉算是不错。
另外就是李睿君本身的一些拍摄手法和镜头语言,也看得出来,素养方面是合格的。
影片放完,陈诺当先站起来鼓掌。
随后,全场的观众也陆续站了起来,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掌声一下子把陈都凌和潘守懿两人从睡梦中惊醒。
两个女孩揉揉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句话——这也能叫电影啊?omg!
李睿君跟他妻子一起上台了,神情有些激动,拿着话筒,欢迎词的英文都说得结结巴巴的:“非常感谢各位前来观看我的电影,我是导演李睿君,谢谢大家的掌声。”
之后是提问环节。
给李睿君主持的不是刀锋,而是一个年纪很轻的主持人,也没有像刀锋那样,长篇累牍的去介绍电影,只是稍微聊了几句,就开始抽台下的记者提问。
被主持人抽起来的一个老外记者问道:“李导演,你好,我是《银幕的记者,我们都知道,现在在威尼斯,有一个席卷了整座城市的大讨论。现在仿佛所有人都分成了两个党派。我想知道,你支持谁。”
李睿君稍稍一怔,随后道:“我当然是支持陈诺。”
“能说说理由吗?”
李睿君微笑点头:“当然。”
……
记者们终于在主持人的催促下走了,虽然一个个面有不甘。
而后又经过几次合照,主持人也走了。终于,偌大的影厅的最后散场时间里,就剩下了几个中国人,可以好好地说说话了。
陈诺本来想说两句,但李睿君却抢在他之前,开口道:“在播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我拍的这些东西,是不是在外人看来,也跟贾樟柯一样,拍的是电影节定制电影……又或者说,如果辛苦工作最后得到的结果,是无人问津的话,那么,工作本身还有多少意义?”
“之前经常有人说,我拍出来的电影太文艺,太晦涩,对于普通观众有一定距离,感觉是在拒绝普通观众,而我总是回答,观众也许会觉得我是在拒绝他们,但就好比一个地方全是吃川菜的,我突然开了一家粤菜馆,当地人可能就会觉得我在拒绝他。不,我只是在丰富他们的口味而已,希望观众有更多的选择。”
“我就抱持着这样的想法一直拍电影拍到今天。直到刚才,我的想法动摇了。”
“因为这可能是这辈子,我第一次看到,在一个场次中,有这么多人同时观看我的电影。当我走上台,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一片,我突然觉得,被人看见,其实才是电影存在的意义。”
“所以,我觉得我必须对你说一声谢谢。”
这下,陈诺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懒得去,想了想,问道:“那你以后准备拍商业片?”
李睿君摇头道:“不是。我还是喜欢做粤菜,这是不会变的。但是,我去西川玩的时候,我发现那里的日本寿司都可以加辣椒,裹肥肠和毛肚,那么,我又为什么不可以呢?”
……
陈都凌在大一的暑假——而不是像原本那样,通过偶像苏有朋电影《左耳的选角契机——便开始提前思考,自己是否有可能成为一名演员。
原本一辈子拍冲奖片,会在未来集齐欧洲三大电影节入围大满贯的李睿君,也在这个时间点,开始了本不该发生的自省——准备在自己一贯晦涩难懂的乡土主题的作品里,加入一些佐料,尝试拍摄更适合普罗大众的电影。
这些变化,陈诺并不算清楚。
因为他实在对这两个人上辈子的经历都不了解。可毫无疑问,它们都源于他在威尼斯的存在与影响。
至于这些改变是好是坏,现在还没有答案。
但或许,生活很多时候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些微小却关键的变化。
至此,第届威尼斯电影节,仿佛只剩下最后、也是最大的一个悬念。
正如第一个记者向李睿君抛出的那个问题——
“你,究竟支持谁?”
这是一个问题,可到了现在,又不只是一个问题了。
利多岛的那家小酒吧,那一场在深夜发生的争论仅仅是一个缩影。
其实在整个电影节期间,整座城市几乎每一个关注电影的专业人士,都陷入了这样一种你支持谁的讨论中。
多年的老朋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影评人与记者,记者与记者,影评人与影评人,甚至普通观众与业内人士之间,都在争先恐后地发表自己的意见。
英国的《银幕日报为此连发三篇著名影片人影评,每一篇的立场都不同。
法国的《电影手册则更讲究阵势,直接邀请了让吕克·戈达尔、吕克·贝松、罗曼·波兰斯基等法国影坛名宿,分头撰文发表见解,观点针锋相对,看得读者热血沸腾。
德国的《图片报干脆走上了日更路线——从drop公映后的9月1日开始,几乎每天一篇评论,由不同撰稿人轮番上阵,迄今已连发五篇,专门围绕“drop”与《大师做对比分析,把这场威尼斯影帝之争快写成了一部连载小说,还酸溜溜的表示,这一切的开始,别忘了是在柏林。
远在大洋彼岸的娱乐之国美国,更没有错过的道理,因为这本来就是两部美国电影,其中一人还刚好在美利坚有那么一点知名度。
《好莱坞报道《综艺《娱乐周刊《indiewire等一众娱乐媒体在封面与内页轮番造势,一会儿大呼“诺陈在电影里的表现遥遥领先”,一会儿又高喊“华金与菲利普才是maga之人”,让这场原本只属于威尼斯的评奖之战,硬生生变成了一场横跨大西洋两岸的肥皂剧。
一向对欧洲电影节不屑一顾的《时代周刊,在9月2日,drop首映后的第二天,破天荒用华金,菲利普和陈诺三个人的头像当做了封面,刊登了一篇标题为《china vs usa在威尼斯电影节的封面文章。
结果当天,《时代周刊官网就被大量粉丝冲爆,这篇文章的编辑更是被骂到关评论。
晚些时候,还有黑客攻破了《时代官网,在首页放了一面大大的五星红旗,旁边配文:“so what?”
手法不算高明,次日,案子便被bi破获——作案者是新泽西州一名16岁的高中生。
晚间,nbc记者在他那间贴满小丑海报的卧室里采访了他的父母。
那一对新泽西州土生土长的中产阶级白人父母声称,从12岁起,他们的孩子就是某部超级英雄电影里某个反派的忠实粉丝,这次的冲动行为是受网络评论的煽动,还有电影的影响,因此他们希望执法机关宽大处理。
当这个新闻在推特上被各大媒体报道后,过了两天,在9月5日的威尼斯,由当地居民和欧洲各国过来的人们聚集在一起,进行了一场类似狂欢的游行。
游行者们高举“电影不分国界”的标语,打扮成小丑、吸血鬼,或者手指间挂着一只又一只陀螺,从圣马可广场走到利亚托桥。
这一下,更是让整个威尼斯乃至整个意大利都整个欢腾起来——
从米兰到那不勒斯,从西西里的乡下酒馆到梵蒂冈的某间会议室,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都是这届电影节,都是谁会最终在领奖台上被念到名字。
在这种铺天盖地的热度之下,威尼斯丽都岛的 ecelsior酒店当然也不可能独善其身。
这里的九位主竞赛单元评委,虽然被安排与外界隔绝,但每天送到他们手里的报纸和杂志,依旧提醒着他们,外面的世界正发生着怎样的事情。
经过一轮又一轮的辩论与权衡之后,终于在这一天,到了揭晓答案的时刻。
……
……
陈可新听到评委会主席迈克尔·曼用一种疲惫而无奈的声音说道:
“好了,大家安静下来,听我说一句。”
随着他的话,原本充斥在这间小小会议室里的争论声,慢慢地消退了。
片刻前,那些异常激烈、音调高昂的只言片语,却依旧在陈可新的耳边回荡——
“……你们不该仅仅因为他的年纪,就去打压一个天才!”
“……我难以相信,华金和菲利普的那种表演,居然都无法说服你们!”
“……上帝啊,我要怎么说,你们才会懂?”
“……你不能把你的观点强加在我身上!”
“……你这绝对是种族歧视!”
这样的争论,其实已经持续了整整两天。
换句话说,两天前,他们这些评委就已经看完了所有主竞赛单元的影片,并开始进入投票阶段。
一共有 8个官方奖项:
金狮奖最佳影片、银狮奖评审团大奖、银狮奖最佳导演、沃尔皮杯最佳男演员、沃尔皮杯最佳女演员、最佳剧本奖、评审团特别奖,以及马塞洛·马斯楚安尼奖最佳新锐演员。
除了现在正在讨论的这个奖项之外,其余七个都谈得相对顺利——
即便有分歧,也在迈克尔·曼的主持下,最多经过一到两轮讨论便迅速达成一致。
甚至按理说最重要的金狮奖,也是三言两语便拍了板。
陈可新觉得,大家的心思似乎都不在这些奖项上。
迈克尔·曼这个老狐狸显然早就看穿了,于是他故意将最佳男演员奖的讨论放在了最后。
果不其然,这成了最棘手的战场——
两天时间,足足开了五次会,每次会议长达两到三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