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3章 百年之后,天下不属刘?
西域,长史府辖境。
烈日炙烤着无垠的沙海,热浪扭曲了远方的地平线。
连驼铃的声音都显得有气无力。
在这片黄沙与绿洲交织的土地上,一支小小的驼队正缓慢前行。
为首一人,身着简朴的葛布袍服。
面容被风沙磨砺得略显粗糙,却难掩其眉宇间的贵气与坚定。
正是远镇西域的三皇子、西域长史府长史——刘理。
他并未安坐于凉爽的官署之中,而是日复一日,骑着这“沙漠之舟”。
踏遍辖境内每一个或大或小、或富庶或贫瘠的村落。
紧随其侧的,便是化名“马昭”的司马昭。
他低眉顺目,姿态恭敬。
黝黑而略带扭曲的面容掩藏在斗篷的阴影下。
唯有偶尔抬眸时,
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才泄露出几分与外表不符的深沉。
他小心地操控着胯下骆驼,使之始终落后刘理半个身位。
既显尊重,又能随时应对刘理的垂询。
“殿下,前方便是且末村了。”
马昭的声音因早年自毁喉舌而显得有些沙哑。
但语调却把握得恰到好处,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提醒。
刘理微微颔首,目光投向远处那片依托着微弱水源而形成的绿洲。
以及绿洲边缘那些低矮的土坯房舍。
“听闻上月此间有疫病流行,不知如今情况如何?”
他的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
“殿下仁德,自从中原引进的医者抵达。”
“施药救治,疫情已得控制。”
“只是……药材依旧短缺,且此地百姓贫苦,往往无力支付诊金药费。”
马昭低声回应,言语间已将情况梳理得清晰明了。
刘理轻叹一声,拍了拍骆驼的脖颈,示意加速前行。
“民生多艰……传令下去。”
“自长史府府库中拨付一批钱粮,专项用于此地医药之资。”
“另,晓谕医者。”
“凡贫苦无力者,皆可先行诊治,费用由府库垫支。”
“殿下仁慈,属下即刻去办。”
马昭应道,心中却是一凛。
这刘理,确非庸碌之辈。
不仅亲力亲为,更能体察下情,施政以宽仁为本。
如此下去,西域民心尽归,其势渐成矣。
驼队进入且末村,早已得到消息的村民纷纷涌出。
男女老幼,皆夹道欢迎。
他们衣着褴褛,面色黧黑,但望向刘理的眼神却充满了真挚的感激与爱戴。
有人捧着瓜果,有人端着乳酪,更有老者颤巍巍地想要跪下磕头。
“乡亲们不必多礼!”
刘理连忙翻身下驼,快步上前扶住欲跪拜的老者,朗声道:
“孤奉皇命镇守西域,保境安民,分所应当。”
“见汝等安居乐业,孤心甚慰!”
一片感激与欢呼声中,
刘理与马昭在村民的簇拥下,查看了新开凿的水渠。
探望了仍在康复中的病人,仔细询问了今年的收成与赋税情况。
马昭始终紧随刘理身侧。
或记录要点,或补充细节,或传达指令。
将各项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其干练与周全,令刘理频频颔首。
行走在村中简陋的土路上,感受着周遭百姓那几乎化为实质的热情。
马昭微微侧身,对刘理低语,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慨:
“殿下在西域,甚得民心啊。”
“此情此景,纵是中原腹地,亦不多见。”
刘理闻言,脸上并无得意之色,反而愈发沉静。
他目光扫过那些淳朴的面容,缓声道:
“民心如水,载舟亦覆舟。”
“为君为官者,但存公心。”
“尽心竭力为百姓做些许实事,百姓自然感念。”
“此非孤之能,乃是民心本善,知恩图报耳。”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追忆。
“昔日姨父常言,‘治大国如烹小鲜’,不可扰民,亦不可不恤民。”
“孤镇西域,不过是谨遵圣训与姨父教诲,尽力而为罢了。”
听到“姨父”二字,马昭眼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那刻骨的恨意如同毒蛇般在心底噬咬,但他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恭敬叹服的神情。
“……殿下过谦了。”
“自前汉博望侯凿空西域以来,两汉四百载,皆曾经营此地。”
“设都护,立戊己,然烽火时起,叛服无常。”
“直至如今天下一统,朝廷重开西域。”
“筑城置府,兴商屯田,此地才迎来久未有之繁荣安定。”
“商旅络绎于丝路,胡汉交融于市井,此实乃前所未有之盛况也!”
他言语恳切,仿佛真心为这西域的新生而欢呼。
刘理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与有荣焉的笑意:
“此确乃父皇与朝廷诸公,还有……姨父李相,戮力同心之果。”
“尤其姨父,力排众议,重开并拓展丝绸之路。”
“设护商军,引得四方商贾云集,货殖流通。”
“方使这黄沙之地,渐现生机。”
他言语间对李翊的推崇与亲近,毫不掩饰。
马昭心中冷笑,面上却适时地流露出几分不以为然。
他微微提高声调,语气诚挚而带着引导:
“朝廷政策与李相宏图,固然是西域得以蓬勃发展之基石。”
“然,殿下之能,昭亦有目共睹。”
“政令之行,在于得人。”
“西域地僻民稀,黄沙漫天。”
“环境之恶劣,远非中原可比。”
“能将此地治理得政通人和,百业渐兴。”
“使桀骜不驯之部族归心,令远来商旅安心。”
“此非大智慧、大毅力不可为也!”
“殿下之才,足可经天纬地,岂是区区一西域所能局限?”
刘理摆了摆手,笑容微敛:
“……马先生过誉了。”
“孤之本分,不过是守土安民,何敢言及其他。”
马昭却似未察觉刘理的谦逊,反而更进一步,声音压得更低。
带着一丝试探性的尖锐。
“殿下何必妄自菲薄?昭尝闻,当年殿下在洛阳时。”
“先帝在日,曾一度属意于殿下,有意传此大宝……”
“可惜,后来因李相……嗯,阻挠而作罢。”
“未知……是否有此事?”
他问得小心翼翼,目光却紧紧锁定刘理的脸庞,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刘理身形猛地一滞,脚步停了下来。
他并未立刻回头,只是望着远处起伏的沙丘,沉默了下来。
朔风卷着沙粒,吹动他的袍袖,猎猎作响。
这沉默持续了半晌,空气中仿佛弥漫开一种凝重的压力。
最终,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平静。
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似是遗憾,又似是释然。
“马先生,”他的声音平淡无波。
“此皆陈年旧事,过去久矣,何必再提。”
马昭却不肯放过,他趋近一步。
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带着蛊惑人心的低沉。
“殿下宽厚,不愿提及旧事。”
“然,昭窃以为,有些事,可以过去。”
“有些隐患,却不会因时间而消弭。”
“如今的汉室天下,自然是属于刘家的。”
“陛下坐镇洛阳,四海升平。”
“然,百年之后呢?”
“殿下可曾想过,这万里江山,是否还能姓刘?”
刘理浑身一震,霍然转头,目光锐利如刀,直射马昭:
“先生此言何意?!”
他平日温和的面容,此刻竟透出一股属于皇子的威仪。
马昭却似并未察觉这细微的疏离,或者说,他刻意忽略了它。
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压低了些许,如同耳语,却又清晰地传入刘理耳中:
“殿下有经天纬地之才,能安此西域蛮荒,自然亦能安那中原锦绣。”
“……呵呵,就是未知此等宫闱秘闻,是否空穴来风?”
马昭再次强调这道宫中秘闻,也是民间饭后的谈笑乐姿。
此言一出,周遭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
驼铃依旧在响,风声依旧在呼啸。
但在刘理与马昭之间,一种无形的张力悄然蔓延。
刘理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继而慢慢敛去。
他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
他沉默着,目光投向远方天地交接的那条模糊的线,半晌没有言语。
那沉默,比沙漠正午的酷热更让人难熬。
马昭耐心地等待着,如同潜伏在沙丘下的毒蛇,静静等待着猎物心防出现缝隙。
良久,刘理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陈年旧事,如风逝去,何必再提。”
他试图用轻描淡写掩盖那一瞬间的波澜。
但那一闪而过的落寞与不甘,并未能完全逃过马昭那双时刻审视的眼睛。
马昭心中冷笑,知道鱼饵已被嗅到。
他不再紧逼,反而将目光投向更遥远的东方。
语气变得幽深而飘忽,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预言:
“是啊,过去之事,确如云烟。”
“然,未来之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如今的汉室天下,自然是属于刘家的。”
“陛下英明,李相辅政,四海升平。”
“不过,世事变迁,沧海桑田。”
“这万里江山将来如何……犹未可知啊。”
“嗯?”
刘理锐利的目光如电般射向马昭,带着惊疑与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马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莫非是在暗示孤么?”
此时,队伍正行至一处较大的绿洲集镇边缘。
路旁恰有一家供往来商旅歇脚的凉棚,简陋的布幔遮挡着灼人的日光。
刘理勒住骆驼,翻身而下,对马昭道:
“先生,日头毒辣,不妨在此稍作歇息。”
“你我……细谈。”
他刻意加重了“细谈”二字。
马昭自然从善如流,跟着下驼。
护卫们迅速散开,占据有利位置警戒。
店家见是长史殿下亲至,惶恐又激动地奉上本地最好的葡萄酒和几样精致的西域干果、烤饼。
二人相对而坐。
刘理挥退了欲上前伺候的随从。
亲自执起那略显粗糙的陶壶,为马昭和自己各斟了一碗殷红如血的葡萄酒。
他举起碗,目光灼灼地盯着马昭:
“马先生,方才所言,关乎国本,非同小可。”
“孤愿闻其详。”
说罢,自己先饮了一口。
马昭不慌不忙地端起酒碗,指尖轻轻摩挲着碗沿,并未立即饮用。
他迎着刘理探究的目光,缓缓道:
“殿下可知,如今之大汉,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实则内里,潜藏着一股巨大的暗流?”
“暗流?先生指的是?”
“军功阶层。”
马昭吐出四个字,一个在本时代格格不入的词汇。
如同掷出四块冰冷的石头。
“自先帝起兵,至如今天下一统。”
“二十余载征战,造就了太多因军功而显赫的家族。”
“他们盘根错节,占据朝堂要津,手握地方权柄。”
“拥有着大量的封邑、田产、部曲。”
“其势之大,已渐成尾大不掉之势。”
刘理眉头微蹙,反驳道:
“此事孤亦知晓。”
“然姨父……李相高瞻远瞩,早已看到此节。”
“他不是已主动放权,归政于陛下。”
“并大力推行科举,擢拔寒门,以平衡朝局吗?”
“且他自身清廉,约束子弟,天下皆知。”
“此正是为了抑制你所谓的军功阶层过度膨胀。”
“为何在先生口中,却成了隐患?”
“哈哈哈!”
马昭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凉棚下显得有些刺耳。
“殿下啊殿下,您终究是仁厚。”
“李相放权?收敛锋芒?”
“非是他愿放,而是他不得不放!”
“非是他锋芒已敛,而是他的锋芒太过耀眼。”
“即便他自囚于府邸,闭门谢客。”
“仅凭他李翊二字,依然是大汉帝国最亮眼、最无法忽视的明星!”
“他站在那里,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威压,一种权力的象征!”
“他所谓的收敛,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掌控!”
“他推行的科举,擢拔的寒门,其中多少又与他李氏门生故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确实是在抑制其他军功阶层,但他李家,本身就是最大的军功阶层。”
“是这棵盘根错节的大树最粗壮的那条根!”
“他如何能真正斩断?他又岂会真正自断根基?”
这一连串的反问,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刘理的心头。
他端着酒碗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从容渐渐被凝重所取代。
他发现自己竟难以反驳。
马昭所言,虽有些偏激,却直指核心。
揭开了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了底下冰冷而残酷的权力逻辑。
“所以……先生方才说,百年之后,汉室天下未必属刘氏……”
刘理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
马昭见刘理已然入彀,心中冷笑更甚,面上却是一派洞察世事的睿智与忧色。
他抿了一口葡萄酒,那酸涩的滋味让他精神一振,继续剖析道:
“李相乃不世出之奇才,他岂能不知此患?”
“然则,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亦无法轻易撼动这庞大的利益集团。”
马昭不断抛出新奇的词汇。
这都是刘理平生从未听过的,又仿佛在以前哪里好像听到过。
就连这其中的逻辑都仿佛有些印象。
“于是,他想出了一个看似高明,实则为饮鸩止渴的权宜之计——”
“那便是以他李家为主导,联合关家、张家、诸葛家等少数几个最顶级的家族。”
“形成一个稳固的核心权力圈,共同压制、平衡其他次一级的军功阶层。”
“此策短期内或可见效,能维持朝局稳定。”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愈发冰冷:
“然,此非长治久安之策!”
“只要国家还在发展,财富还在积累,权力还在运作。”
“那么,腐败便会滋生,欲望便会膨胀。”
“等李相、关将军、张将军、诸葛丞相这一代开创基业、尚有情谊与理想维系的老一辈相继凋零。”
“他们的第二代、第三代子孙,还能保持父辈的默契与克制吗?”
“利益面前,亲情、盟约,往往不堪一击。”
“到那时,这几大家族本身,就会成为新的、更稳固的既得利益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