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八年五月中旬,建业城中暑气渐盛。
吴王孙权独坐于清凉殿内,手中竹简展开又合上,眉间川字纹愈发深刻。
“报——吕中书求见。“
内侍尖细的声音打破了殿内沉寂。
孙权抬了抬眼皮:
“宣。”
吕壹趋步入殿,宽大的袍袖随步伐摆动,在青石地上投下蝙蝠般的阴影。
他行至阶前,深深一揖:
“臣壹,拜见大王。”
“免礼。”
孙权将竹简置于案上,“孤吩咐卿之事,办的如何?”
吕壹眼珠微转,向前半步低声道:
“臣奉王命暗察大将军军中之事,今有要情禀报。”
孙权闻言直起身子,挥手屏退左右。
待殿门闭合,方才缓声道:
“讲。”
“臣遣密使至濡须口,见大将军营中多有异状。”
吕壹从袖中取出一卷绢帛呈上。
“士卒夜聚赌钱,将校私贩军粮,更有甚者——”
他声音压得更低,“齐军细作屡入营中,竟无人阻拦。”
孙权展开绢帛,眉头越皱越紧:
“陆伯言治军素严,何至如此?”
“此正是可疑之处也。”
吕壹趁机道,“臣闻街巷传言,大将军虽屡胜陈登,却始终按兵不动。”
“民间皆云……”
他话说一半,忽然噤声。
“说下去!”
孙权目光如电,眉头紧皱。
吕壹俯首,叹一口气说道:
“民间皆云,大将军与陈登暗通款曲,故不肯渡江击之。”
“一直在等候江南等候时机,为的就是全面掌权。”
孙权手中茶盏“砰”地落在案上,茶水溅湿了奏章。
他盯着水渍蔓延,良久方道:
“……流言蜚语,不足为信。”
“孤以托国之重交付伯言,伯言必不负孤。”
“大王明鉴。”吕壹却不退缩,昂首挺胸,正色说道:
“然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臣请遣使诘问大将军,何不乘胜北进?”
“一问,便知缘由。”
孙权闭目沉思。
自周瑜、吕蒙相继殁后,陆逊独挑国家大梁。
威震江东久矣,国内人望颇高,若当真有异心……
念及此,孙权猛地睁眼,“准奏!”
三日后,使者持王命至陆逊大营。
时值梅雨,江面雾气氤氲,陆逊正在帐中研读兵书。
“末将拜见大将军。”
使者行礼道:
“大王有问——”
“将军连胜陈登,为何不乘势渡江,反屯兵于此?”
陆逊放下竹简,眉间闪过一丝诧异。
但也不疑有他,如实回答道:
“齐军虽有小挫,然实力未损。”
“我吴国新经战乱,民力未复。”
“此时贸然北进,恐非良机。”
他走到江防图前,指向淮水一线。
“陈登在此布防严密,若强行渡江,恐中埋伏。”
使者记录完毕,拱手道:
“末将定会如实禀报。”
“有劳尊使。”
陆逊谢过,亲自送他离开。
待使者离去后,副将朱然入帐,忧心忡忡地问道:
“大将军,王上此问来的诧怪。”
“您不可不引起重视啊!”
因为陆逊之前领兵时,对前线战事基本是不怎么过问与插手的。
包括挂帅前,孙权就是这样许诺陆逊的。
战事全权交给陆逊本人负责,他不会过问插手。
如今突然遣使这么一来问,确实令人感到奇怪。
何况前线打仗,最忌讳的就是后方君主微操。
且不说君主的军事素养是否够高,
就古代那信息传播效率,前后很容易造成信息差,微操必然出事。
陆逊却摆手止住他,柔声劝道:
“……王上关心战事,理所应当。”
“传令各营,加固江防,谨防汉军夜袭。”
殊不知,这番忠君体国的答复在建业宫中却掀起轩然大波。
“果不出臣所料!”
吕壹捧着使者回报,声音因兴奋而颤抖。
“陆逊托词齐军势大,分明是畏战不前!”
“大王试想,若真如他所言齐军未损,他又如何能连胜数阵?”
孙权背对殿门,望着壁上悬挂的吴国疆域图默不作声。
陆逊的回答确实蹊跷——
既能取胜,为何不敢进兵?
他转身时,眼中已带寒意:
“……卿以为此事当如何办理?”
吕壹知道火候已到,突然跪伏于地,言辞恳切地喊道:
“臣有诛心之言,不敢启齿!”
“但说无妨。”
“大王托国之重于陆逊,尽付江东兵马,此乃明君气度。”
吕壹抬头,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然臣闻圣主不将生死之权授于臣下。”
“陆逊手握重兵,若生异心,则国内无可制者,”
他故意一停顿,观察一下孙权的脸色。
“纵使吴国战败,也不过割地求和,让出几个城池罢了。”
“可若是大将军谋反,孙氏基业安在?”
孙权脸色骤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剑。
不论是周瑜还是吕蒙,都曾称赞过陆逊的才能。
而陆逊的实际表现,也证明了其确实是有才。
可正因为他有才,
如此将才,若不能为己所用……
孙权眉宇间一川不平,脸色越来越难看。
吕壹窥见孙权动摇,又添一把火。
“臣……臣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孙权厉声喝道。
“大王可还记得……”
吕壹声音几不可闻,“陆氏与孙氏之仇?”
这句话如惊雷炸响。
孙权眼前浮现出兄长孙策被刺那日的血泊——
陆逊的从祖父陆康,正是当年被孙策攻破庐江后郁郁而终的!
虽然陆逊后来娶了孙策之女,但这家族血仇,实在不能不令人引起重视。
孙权将侄女儿交给陆逊,本身也是为了笼络陆氏一族。
可吕壹忽然翻起旧账,聊及孙氏与陆氏的血海深仇,这令孙权更加难受纠结不已。
吕壹见此,继续劝说道:
“陆逊虽尚公主,然杀亲之恨,岂是一桩婚事可解?”
“臣恐……将来有事,您不能够制他。”
“够了!”
孙权暴喝一声,案上简牍震落在地。
他胸膛剧烈起伏,半晌才平复呼吸:
“传令陆逊,即刻整军渡江,进攻齐军。”
“不得有误!”
吕壹暗喜,却故作忧虑:
“若陆逊抗命?”
“那便是谋反实据!”
孙权眼中杀机毕露,“孤倒要看看,这江东名将,是忠是奸!”
当夜,建业城中阴云密布。
吕壹府邸密室内,烛火摇曳。他对着暗处人影低笑:
“告诉陈将军,鱼儿上钩了。”
与此同时,长江北岸汉军大营中。
陈登正凝视着南岸连绵灯火,手中捏着一封密信,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陆伯言,这次看你如何自处。”
江风呜咽,如泣如诉。
长江两岸烟雨朦胧。
吴军大营内,陆逊负手立于帐前。
望着对岸连绵不绝的汉军营寨,眉头紧锁。
江风拂过他的鬓角,带起几缕斑白的发丝。
他今年不过三十五岁,却以生白发,面容清癯。
只因深感责任之重大,颇有伍子胥过韶关一夜白头的忧思。
只有那眼神,依旧如鹰隼般锐利。
“大将军,探马来报,齐军又在北岸增兵了。”
副将朱然快步走来,低声禀报。
陆逊微微颔首:
“陈登此人,果然名不虚传。”
“二十万大军压境,只吃了几场败仗,就按兵不动。”
“这是在等我军先动,让我犯错啊。”
“大将军,我军仅有十五万人不到。”
“且多为新征之兵,若贸然出击,全面大战,胜负恐也难料啊。”
朱然欲言又止。
陆逊转身入帐,案上铺着一张精细的舆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双方兵力部署。
他指着江北一处道:
“齐军虽众,但粮道绵长,且内部不合。”
“齐国内部,老牌军功集团陈旧与国家新军新锐矛盾已现,此乃我军可乘之机。”
正说话间,帐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一名信使匆匆入内,单膝跪地:
“报!”
“吴王急令,命大将军即刻出兵,与齐军决战!”
陆逊接过帛书,仔细阅读,面色渐沉。
他抬头对朱然道:
“传令诸将,中军议事。”
片刻后,吴军众将齐聚大帐。
陆逊环视众人,沉声道:
“吴王命我出击,然敌众我寡,贸然渡江,恐有倾覆之危。”
“诸君以为如何?”
老将韩当拍案而起:
“齐军远来疲惫,我军以逸待劳,正当出击!”
“不然。”
陆逊摇头,正色分析道:
“陈登虎步江南,非等闲之辈。”
“其背后更有齐汉举国之力,我军若败,则江东危矣。”
他展开舆图,手指划过长江,沉声说道:
“齐有二十万之众,我军不过十五万,且有大量新兵。”
“齐军可败,而我军不可败。”
“此乃亡国之危,不可不慎。”
众将闻言,皆默然。
陆逊继续说道:
“我已上书吴王,陈明利害。”
“齐军内部不合,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
“只需坚守,待其粮尽自退,届时追击,可获全胜。”
当夜,陆逊亲自执笔,写就奏章:
“……臣逊顿首:齐军势大,然其师老兵疲,内部不和。”
“我军宜固守待变,不可轻出。”
“陈登雄才,非可轻胜。”
“且其国大兵多,纵有小败,无损根本。”
“我军若败,则江东震动。”
“愿大王明察,暂忍一时之忿,待敌自退,再图进取。”
“臣必竭股肱之力,保长江无恙。”
写毕,陆逊亲自封缄,交予心腹送往建业。
建业城中,孙权正于宫中踱步。
连日来,齐军压境的消息已使江东震动,百姓惶恐不安。
尤其是从长江畔回来的百姓,备言长江上飘满了木屑。
使得吴国百姓,人人都以为汉军有战船无数,国内人心惶惶。
“报!陆大都督奏章到!”
内侍高声禀报。
孙权急展帛书,细读陆逊分析,面色渐缓。
然当他看到最后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时,骤然变色,将帛书重重拍在案上。
“这!这陆伯言!竟敢如此狂悖!”
侍立一旁的吕壹见状,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上前低声道:
“大王,陆逊此言,分明是拥兵自重。”
“不将您的君命放在眼里啊。”
孙权怒目圆睁:
“孤待他不薄,他安敢如此!”
吕壹趁机煽风点火: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陆逊手握重兵,若存异心,恐为大患。”
孙权沉默良久,忽然拍案道:
“再传孤令,命陆逊即刻出兵!”
“告诉他,孤知时机未至。”
“然国内民心不稳,需一大胜以安众心!”
“跨江北击,纵然不胜,也算安定国内。”
战报可以骗人,战线不会。
只要陆逊把战线往前推,孙权肯定能够压住国内汹汹的民意。
吕壹领命退出,嘴角浮现一丝冷笑。
陆逊那封书信早已被吕壹截获,然后命能人将之改写。
不过为了追求真实性,吕壹并没有全文删改。
仅仅只在末尾增添了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这个世界上,谎言并不可怕。
真话说一半,往往并谎言可怕十倍。
长江前线,陆逊再次接到孙权严令,不禁长叹。
朱然忧心道:
“大将军,吴王连番催促。”
“若再不出兵,恐有不测之祸啊!”
陆逊摇了摇头,无奈叹息:
“我非惧战,实为十五万将士性命计,为江南八十县百姓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