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还能留在原地,等你找上门不成?”朱翊钧笑着拉住她。
但凡见识过下九流怎么通过艺术品做局的都知道,画作到底是不是伪作,作家本人说了都不算。
总不能这点小事擅用国家公器吧。
朱翊钧拍了拍李白泱的脑袋,略作安慰:“就当这猫身价不菲好了。”
正巧这时鱼竿动了动。
朱翊钧连忙双手抓住鱼竿,生怕被巨物拽进溪里。
一条优美的抛物线。
石床上多了一条二指大小的小鱼,翻来覆去。
朱翊钧翻了个白眼,伸手从李白泱怀里拎起小猫,弯腰放在小鱼面前。
李白泱跟着蹲了下来,鼓着嘴巴:“陛下想好名字了?”
朱翊钧见小猫似乎不吃生食,随手便将小鱼扔回了溪里:“就叫咪啪好了。”
李白泱一怔。
人世宗给猫起名,不是清霜,就是白雪,多雅致。
怎么到文坛宗师这里就一落千丈了呢?
她有些为难:“陛下要不……再想想?”
朱翊钧呵呵一笑,将手上的水渍抹到李白泱脸上:“名字都是给人叫的。”
“若是起这个名字,姐姐便会整天咪啪咪啪的叫,朕听着……”
朱翊钧顿了顿,顺势掐了一把李白泱的脸颊:“可爱。”
婴儿肥,手感向来不错。
李白泱脸色一红。
她慢上一拍才打开皇帝的手,嗔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安敢轻薄良家。”
两人蹲在溪边窃窃私语,一时间动手动脚,你来我往。
“咳咳。”
一声不合时宜的轻咳,自身后传来。
两人腾得一下站起身来。
李贵妃将猫踹回怀中,朱翊钧若无其事回过头。
只见不远处的林荫里,正候着一排朝臣,背身对着这边,眼观鼻鼻观心。
魏朝硬着头皮走上前来,低声禀报:“陛下,河道总理潘季驯、漕运总督胡执礼、副都御使陈吾德、工部侍郎万恭、河南巡抚邓以赞、值行在中书舍人孙继皋、值行在中书舍人顾宪成,求见陛下。”
朱翊钧瞥了一眼林中,也是没想到一会功夫就等了这么多人。
他摆了摆手:“这里站不下这么多人,回大殿说罢。”
这是真站不下。
……
潘季驯、胡执礼从淮安走运河,昨夜就到了;邓以赞从河南被喊来,稍远一些,今晨才到。
三人都不知道什么事情,显得颇为忐忑。
顾宪成则是领了礼部侍郎何洛文的差遣,从南京赶过来做汇报。
何洛文提前到南京记录柔克份子,在中枢也不是什么秘密。
是故,在众人回佛堂的路上,皇帝示意一众堂官旁听,当先点了顾宪成的名。
“顾卿一去四川不过六年,看面相,好似老了十岁不止,水土如此不服?”
皇帝当先走在青石板坡道上,恩准顾宪成并行。
顾宪成下基层打磨了六年,在海瑞手下一路从知县、同知,升到布政司参议,整个人都踏实了不少。
当初在京城初见,还是清雅旷达,风标独绝的仙人之姿。
现在三十出头,已然是眉攒川字,风霜镂唇,一副被世情敲打,落回凡尘的模样。
顾宪成苦笑一声:“陛下关切,臣惶恐。并非水土不服,无非艰难治政,力不从心而已。”
朱翊钧欣慰地拍了拍顾宪成的肩膀。
青袍染霜色,革带束风尘,总比束手空谈仁义道德来得好。
说起来,万历二年的庶吉士,是第一批外放地方的倒霉蛋。
考验才能的孙继皋,磨砺心性的顾宪成,出落得都还不错;余梦麟文章不错,才能到底是差了一筹,现在升任惠州知州,还在地方继续堪磨。
也就敲打立场的李三才,试验乡村治理模式的李坤,还未交卷,也不知道效果如何。
朱翊钧摇了摇头,将短暂的遐思甩出脑海,说回眼前的正事:“南京部院的情况如何?”
事情千头万绪,处处都不能怠慢。
他可没忘今次南巡的重头戏还留在江南。
顾宪成也不像以往那样喜爱卖弄了,言简意赅地汇报道:“何侍郎接管了南京通政司之后,士林舆论的对抗便转移到了水下。”
“还是集中在南北税赋不公,科举名额不公,度田清户如同南血北输……这些问题上。”
“部院堂官冷眼旁观,属官胥吏推波助澜,商户地主多被鼓动,工人学生频频聚集示威。”
“据说,王家屏王巡抚那边受了很大的影响,新政推进得格外艰难。”
“现如今,明面上是控制住了局面,可底下的暗流却愈发涌动。”
朱翊钧静静听着,面上并没有太多表情。
只有不断摩挲虎口的动作,显出心中并不平静。
顾宪成从袖中掏出两册案卷,继续说道:“这是何侍郎命我呈奏陛下的公文。”
“一卷是南京部院内,有柔克倾向的官员名录。”
“另一卷则是交叉对比了张辅之所供述的抗拒清丈份子名单,单独罗列了重合的官吏。”
“请示陛下如何处置?”
朱翊钧伸手接过两册案卷,大致扫了一眼。
有一定柔克倾向的官吏,和已经犯了柔克错误的官吏,还是要区别对待的。
他想了想,却没立刻做出什么激进批示,只嘱咐道:“官职照旧,先隔绝出新政工作外,等武功山会后再说。”
顾宪成闻言倒也松了一口气,连忙应声。
说罢这事,他迟疑片刻,再度开口道:“陛下,何侍郎对鼓动百姓的流言颇为在意,曾与微臣商议过,我等都以为,光是查封报邸,清退有柔克倾向的主官,恐怕都只是扬汤止沸。”
你明对于形成规模的产业,掌控力都很有限,更别提这种根植于士林的高端产业了。
朱翊钧闻言也不弯绕,径直问道:“顾卿,你是无锡人士,可有赐教?”
东林党虽然普遍喜欢空谈道德,走了错路,但不可否认的是,部分士人是真具有家国情怀的。
所以经过改造的顾宪成的视角,很有参考价值。
顾宪成见皇帝这般客气,也是受宠若惊,慌忙回道:“臣微末才学,愧不敢当。”
“臣的浅薄想法是,士林总有风议,我等不去发声,必然被外道流言裹挟。”
“与其任由彼辈四处点火,不如我等登高一呼,拨正视听!”
朱翊钧闻言,忍不住笑了笑。
不愧是东林党的党魁,在舆论方面的敏感性确实毋庸置疑。
他点了点头:“继续说。”
顾宪成接上一口气,娓娓道来:“臣以为,应当对南北纷争,溯本追源。”
“要知道,自永嘉南渡以后,南北之争才逐渐成的显学。”
“可三代以降,天下主流,本就是从东西之争。”
“周灭商后,便是以陕为界,东西分治——其在成王时,召王为三公;自陕以西,召公主之;自陕以东,周公主之。”
“无论是先秦与山东诸国的对峙,还是此后的楚汉逐鹿,都延续了东西对立的格局,楚河汉界,尽显神髓……”
听到这里,朱翊钧突然抬手打断。
“停停停。”
顾宪成茫然抬头,不知所措。
朱翊钧揉着眉心:“卿的意思是,要在报纸上,从三代溯源到永嘉南渡。”
“说明地域对立,是如何从地理层面,变成政治、文化层面的由来与演变,旨在消解南北对立的情绪根基,转而进入国家治理上的理智探讨?”
顾宪成如觅知音,连连颔首。
朱翊钧却一脸无语,转向一边的魏朝:“魏大伴,顾卿叽里咕噜一大堆,你听得懂么?”
魏朝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顾宪成,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奴婢愚钝。”
朱翊钧这才对顾宪成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道:“好叫顾卿知道,市井舆论不比咱们当初论道,人人都是大儒。”
“在民间,通俗易懂的戏谑调侃,从来都比长篇大论的严密论证,来得更有煽动性。”
“你知道朕……朕的先行官前日回徐州的时候,适逢其会帮扶老人,人家怎么说么?”
“围观的好事者说,别以为北人体格高大,就有资格怜悯南人,要相信南人力量。”
“待朕的先行官袖手之后,好事者又说,北人就是这样,心无慈悲,袖手旁观,不如南人善良细腻。”
朱翊钧两手一摊:“顾卿,你的长篇大论,能比人家好理解么?枯燥乏味的引经据典,能比人家诙谐的说辞更易让百姓分享么?”
顾宪成怔然。
他虽然不懂什么叫理解成本,什么叫趣味性,但确实立刻便想通了皇帝说的道理。
“就某一儒学观点与同道议论钻研”和“把某一理念大规模宣扬给百姓”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深谙士林那一套,却未必适应民间舆论。
想到这里,顾宪成颇有些难堪地拱手受教:“陛下教诲,臣醍醐灌顶!”
朱翊钧摆了摆手:“路数没错,回去再想想具体的法子吧,待朕行至南京,再重新报来。”
舆论的高地确实需要占领,甚至和朝中反柔克之事,是相辅相成的上下两条线。
事情千头万绪,干脆一股脑扔给何洛文、顾宪成这批先行官先研究着。
顾宪成不知道皇帝寄予厚望。
他见皇帝结束了指点,便躬身行礼告退。
……
皇帝打发完顾宪成,众人也回到了兴化禅寺。
兴化寺有六进院落,殿阁上百间,朱翊钧随便找了个大殿,将河道总理潘季驯、漕运总督胡执礼、副都御使陈吾德、工部侍郎万恭、河南巡抚邓以赞、值行在中书舍人孙继皋,全都叫进了殿内。
众人刚一站定,皇帝直接大袖一挥,口出凌厉之词:“闲话朕也没功夫说了,朕一路巡视过来,发现徐州的问题不小,官场、漕运、粮储、工程处处漏风。”
“尤其徐州地处黄河、运河交汇之地,事关国运命脉,明晰之前实不敢大动干戈。”
“只好将诸卿唤来,为朕分忧。”
众人面面相觑,不安之色迅速爬上面庞。
副都御使陈吾德性子最硬,率先出列,接上皇帝的话茬:“还请陛下明示,怎么个问题不小,怎么个处处漏风?”
话音落地,也不用皇帝示意,魏朝已经捧着誊写好的张詹的奏疏上前,逐一分发。
朱翊钧趁群臣翻阅奏疏,冷着脸道:“这些都是一位管河郎中的奏疏。”
“其言,国家两都并建,淮、徐、临、德,实南北咽喉。自兑运久行,临、德尚有岁积,而徐州二仓无粒米,请自今山东、河南全熟时,尽征本色上仓。”
临、德二仓积米五十万石,徐州水次仓已然见了底,这等消息轻易被张詹说出,也不知道是不是徐州河漕系统内公开的秘密。
至于朱翊钧为什么立刻就信了……
国朝二百年,徐州漕运入京三百万石,到了万历三十年左右,便只有一百三十万石,难道事出无因么?
“另有一本奏疏说,嘉靖以来,徐州段屡发洪灾,朝廷为备灾,每三年在广运仓的储备麦米五万四千二百一十四石,豆类三万二千三百十六石,然每到赈灾之时,却只有腐粮烂米。”
“又说,洪武二十六年,徐州军屯及镇军的配额数为,每年二千一百六十七石,而到了本朝,飙升到一万二百一十七石,漕兵却不增反减,还要到地方乡镇搜索民夫押解漕粮,也不知到底多少漕兵漕工在吃朕的空饷!”
“又说,水次仓粮储罄空,征发役夫无粮无食,溃散奔逃,河官视若无睹,敷衍修堤,致使飞云桥、境山、茶城、利建等十九处堤坝,遍布蚁穴,有溃堤之危!”
“哦,还有朕让工部陆续拨了十几次水泥,试验到哪里去了?沛县河段怎么没收到过?”
“……”
“更让朕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些应当呈到御前的奏疏,通政司却从来未收到过,甚至张郎中前几日也不幸罹难。”
“都说两河三天一小决,五天一大决,朕看不是没有原因!”
“中河都水司、徐州水次仓、徐州知州、镇守徐州河漕中使、黄河徐州提举司、河漕视阅御史、钦差攒运粮储兼镇守地方总兵官、协同漕运参将、河南河务同知、徐州河务、连带着上百名河工主事,到底是都瞎了,还是都烂完了!?”
“徐州志朕昨天才读了,诸卿可知志上是怎么记载徐州百姓的?”
“徐岸百姓受水患尤甚,原以人丁兴盛,衣食粮饱无忧而歌酒升平为著,然……民遇大灾之时仍死逃不计,沿河两岸,十里一户,百里十村,犬吠无声。”
“死逃不计,犬吠无声啊!”
“照这般烂下去,运河也就罢了,大不了走海上,真就不怕黄泛再来么!”
“百年治河功亏一篑,届时又是黔首泣血,苍生倒悬!”
皇帝脸色越来越难看,近乎咬牙切齿:“诸卿,别怪朕早把丑话说在前头。”
“黄河上天,人头落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