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夫!廷尉说的是否属实?”皇帝终於冷问道。
“————”灌夫呆滯了片刻,才惊慌失措地起身来到殿中,伏身下拜,声线颤道,“回稟陛下,是、是兄子。”
“呵呵,你身为九卿少府,族中子弟却鱼肉乡里,德行何在?!当真辱没了淮阴侯灌婴之名,有何面目姓灌!”皇帝厉声斥道。
灌夫之父灌孟原本叫张孟,是淮阴侯灌婴的家臣,因为忠心侍主,所以被主家赐为“灌”姓。
这陈年往事最初肯定是灌夫父子的荣耀,但隨著自己地位的提高,却成了不可言说的耻辱。
毕竟,这是他们灌氏为人奴僕的印记啊。
所以,灌夫对此事很忌讳,平日若听到旁人议论,总要暴烈爭辩,恨不得与对方拼个身死。
久而久之,朝堂才无人敢提这陈年往事。
十多年前,当时的淮阴侯灌强因罪削爵,灌氏主脉由此开始衰落,灌夫便又换了一条路子,时常以灌氏正统自居,招摇过市。
后来,皇帝为表彰初代淮阴侯灌婴之功,又封其孙灌贤为临如侯,可这临如侯同样不爭气,两年前因为犯贪墨罪,又被削爵。
彼时,灌夫刚刚升任九卿,正春风得意,自然变本加厉,打著“灌氏”的旗號在长安城內迎来送往。
据说,宅中还祭起了灌婴,奉其为高祖。
这不仅仅是为了“面子”,而是有大谋划。
日后,皇帝若再想追忆建汉功臣的功勋,重新封其后人为侯,灌婴极有可能鳩占鹊巢,代而受封。
眼下,皇帝当著百官公卿的面提起此事,无异於当眾打了灌夫的脸,更是將他的袍服给扒了下来。
不留半点情面!
若是別人当眾提起这件事,灌夫定然会捋起袖子,持剑上来拼个生死,但面对皇帝,他只能趴在地上,不敢发一言以对。
此刻,他既畏惧皇帝权威,也害怕后头那道还没有落下来的惊天霹雳—一甚至有可能將整个灌氏都劈得灰飞烟灭。
“微、微臣治家不严,请陛下降罪。”灌夫的思绪飞快地转了好几圈,主动就重避轻地请罪:只希望张汤想不起那成年旧案一一至多死一个灌阴,他灌夫不至於身死。
“治家不严?!那朕的家也不该让你来当,少府之位,你就莫占著了,回宅反省一年,无詔不得外出!”皇帝冷怒道。
“诺。”灌夫忙答下,心中倒是一松,只是丟官禁足,此罚微不可记。
然而灌夫来不及窃喜,廷尉张汤粗壮急切的声音又在殿中响了起来。
“陛下,此事不仅如此,背后还另有隱情,只是罢官禁足,恐怕难以消弭灌夫之罪!”张汤再朗声说道,灌夫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什么?居然还有隱情?张汤,速速说来,朕倒想看看灌氏一门究竟藏有多少脏事!”皇帝从皇榻起身,指著地上的灌夫怒斥道。
“三年前,灌阳和灌阴以查案为名,扮群盗入户杀人,被廷尉正捕获,灌阳挟兵抗法,当场被诛,灌阴则交给中尉押走审讯————”
“可是,隔日中尉上报廷尉,灌阴及同伙在押解路上暴起反抗,尽数伏诛,无一人生还!”张汤隨后又將此案的前因后果一一陈述。
用不著张汤做过多的解释,皇帝和群臣在他话音落下之时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
顿时,这大殿之中,又响起了“嗡嗡嗡”的议论声。
“治家不严”和“徇私纵法”这可是截然不同的罪名,前者只是德行有亏,后者却是作奸犯科!
而且,此事竟还与骇人听闻的“巫蛊之案”有纠葛,那可就远不止是“徇私纵法”那么简单了。
深究起来,这可是赤裸裸的“欺君罔上”之罪啊。
原来,张汤刚刚说的大案,是“大”这个关口上!
皇帝仍然站著,面目依旧模糊,並未继续发问。
沉默,整个大殿都沉默了下来。
唯有外头的雨声“哗哗”地响著,仿佛翻滚的烹油。
不管立场为何,所有朝臣都不敢在此刻开口进言。
因“巫蛊之案”伏法的人不知几何,更是皇帝的逆鳞,何人敢胡说呢?
这几年,时不时还有人因此案下狱,与其胡乱进言,不如静观其变。
良久,皇帝终於开口了。
既不是继续向张汤问话,也不是斥责灌夫,而是叫了樊千秋的名字。
“樊千秋,若朕没有记错,你便是那个廷尉正吧?”皇帝冷漠地问道。
“回陛下,下官直到今日也仍然兼著廷尉正一职。”樊千秋安坐答道。
“朕问你,你当时可知灌阴与灌夫乃叔侄关係?”皇帝略有怒意地问。
“下官当时知晓此事。”樊千秋不动声色地答道,看不见丝毫的慌张。
“那你为何还將灌阴交给灌夫带走,岂不知他会徇私?”皇帝质问道,言语之间,已给灌夫定了罪。
“中尉乃两千石,微臣那时是千石,他还带了战兵前去,微臣不敢不交给他。”樊千秋故意嘆气道。
“还有你不敢做的事?”刘彻冷笑道。
“微臣当时著急查清巫蛊之案”,不敢节外生枝,处置確有不妥,而且————”樊千秋迟疑得刚刚好。
“休要遮遮掩掩,有什么话直说!”皇帝拂袖怒道。
“而且那一日丞相也在。”樊千秋看向对面的竇婴,皇帝阴鷙的目光也移过去,转到了竇婴的身上。
“丞相!你又作何辩解?”皇帝咬紧了腮帮怒问道。
“————”竇婴仍一脸平静,內心却已经失去了章法,他连忙从坐榻上站起身来,朝著皇帝拜了下去。
“朕不要这虚礼,只要一个说法!你是百官之首,为何要过问这小事?”皇帝不留情面地怒声斥问。
“老臣、老臣————”竇婴罕见地迟疑踌躇,汗不停地从额头上往下滴著,一看便是“做贼心虚”了啊。
“嗯?说不出来?还是不敢说?”刘彻杀意微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