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郡早在陈韶查出前朝太子党的时候,就开始戒严。
进、出郡城,都需要接受检查。
陈韶从蒙舍冶监回洪源郡后,戒严又进一步升级,进出郡城,都需要检查过所便罢,对从剑南道其他郡城,尤其是洪源郡过去的人,检查得尤为严格。
赵良柱带着周善和鲍承乐出了洪源郡不久,便换了一个从江南来的商队。
正规的过所,需要人、物对应,主从分明。即商队的首领、雇主必须记录明确,随行的人、畜也必须一个不漏的写明,但在大棠内忧外患越来越多的近二三十年,过所也跟着越来越像是一个过场。
就算蜀郡检查再严格,也不能完全拒绝这些不正规的过所。因而,赵良柱和周善、鲍承乐跟着江南来的商队,轻而易举地就进了蜀郡。
赵良柱原本在商行,就是负责押送货物到各地贩卖,后来跟着陈韶,负责的还是商业这一块,对各地的商队及政策,也就比旁人接交的更多,也更敏锐。
这是他能搭上江南来的商队的重要原因。
陈韶带着近百人,又没有商队的人脉,自然进不了蜀郡。
好在,他们在来之前,就已经做好充分的准备,带上了足够的干粮,以防万一。
在距离蜀郡六十里的牧马山安顿下来后,趁着夜色,陈韶与蕙音,还有八个精兵,轻装简从,沿着先一批跟踪周善、鲍承乐的精兵留下的暗号,在僻静处,悄然翻过城墙,进入了蜀郡城池。
而后,继续沿着精兵留下的记号,来到了一家叫鸡毛店的客栈。
几乎是她们刚到,就有一个精兵从阴影处闪身出来,拱手道:“七小姐。”
陈韶点一点头后,看向鸡毛店:“怎么样?”
精兵道:“暂时还没有什么进展。”
陈韶表示理解。
他们也就比周善他们晚来了一天,真要有什么大的进展,她就该怀疑是不是有诈了。
“不过,”精兵话锋一转,又说道,“白天的时候,周善带着赵良柱和鲍承乐去过府前街,还在一处宅子外面停留了不短的时间,听他和赵良柱的话,那处宅子的主人似乎叫程元朗。”
程元朗,那不就是周善的表叔?
陈韶立刻问道:“那宅子具体在哪个位置,你还记不记得?”
精兵答了记得后,立刻在前给他们带路。
鸡毛店距离府前街,本就隔着好几条大街,十余条小巷,为避开巡逻的府兵,又绕了不少弯路,等到府前街时,已经过去近一个小时。
“就是那处宅子。”精兵领着他们在一棵老槐树下停住脚步,指着不远处的宅子,低声说道,“这宅子很大,这只是一个后侧门,前门守夜的人和巡逻的人都不少,稍不留神,就容易被人发现。”
陈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清冷的月色下,宅子层台累榭、朱甍碧瓦,仅从这一角的风光,便可知规模确实不小。
一个郡太守的心腹,甚至还没有官阶,就能坐拥这样一处奢华的大宅院,那么郡太守坐拥的,必然比之更大、更奢华。
因为见识过朱家、顾家如山般的金银财宝,面对程元朗的大宅院,陈韶心里已经生不起多少波澜。
踩着阴影,又朝程元朗的大宅院走近一些,更加仔细地观察片刻后,陈韶回头,向蕙音道:“师父陪着我走一趟吧。”
蕙音点头。
“你们就在这里等着,我们会尽量快去快回。”安排好精兵后,陈韶与蕙音一起,依旧踩着阴影,绕着程元朗的大宅院走了半圈后,借着从院子里伸展出来的一棵黄连木遮蔽,轻巧的飞身越过外墙,进入内宅。
内宅比之外边,守备更加森严。
陈韶和蕙音躲在黄连木的树冠上,并没有轻举妄动。
内宅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来形容都不为过。
蕙音盯着距离黄连木不远处巡逻的三个家丁,轻声说道:“你看你每日忙得连饭顾不上吃,武功恐怕也荒废得差不多了吧?”
陈韶莞尔:“师父是打算考一考我?”
“早两年你还没有回京的时候,想要闯过这宅子,都不是一件易事。”蕙音道,“而今荒废两三年,也就更不是易事了。不过,这也正好可以让我看一看,你荒废到了什么程度。”
“这两三年,的确不如当初在山上练得那么勤快了。”陈韶承认,又说道,“师父既要考验我,那就以北边那棵银杏为靶,一炷香内,只要不惊动任何人抵达了那个地里,就算我通过考验,如何?”
蕙音看向她说的银杏树。
这个时节,银杏树的叶子已经全部掉光了,枝丫光秃秃的,在寒冬腊月的夜色里,尤其是在这样一座奢华的院子里,显得颇有几分寂寥。
“就以它为靶。”蕙音说道。
既是考验,蕙音就没有再等她。
趁着巡逻的人家丁转身之际,她如一缕青烟,仅一晃眼,人便已经消失在黄连木的树冠,不知去向。
陈韶与之相反。
她没有急着追她。
而是如猴子一般,一重院落接着一重院落,慢慢地朝着银杏树挪去。
宅子戒备森严,但每重院落除了巡逻的家丁,都无人居住。
陈韶慢慢明白,这个宅子就是一个陷阱。
一个让他们自投罗网的陷阱。
如果今晚前来夜探的不是她和师父,而是陈昭派来的那些精兵,那么十有八九就会有来无回。
暗自庆幸间,陈韶又悄无声息地穿过了一重院落,准备离开时,忽然听到了前一个院落传来了阵阵的争吵声。
陈韶立刻藏身于阴暗处的屋檐下,竖耳静听。
——“谁让你们停下来休息的?赶紧都给我滚起来!”
——“哎呀,周管事,您一天到晚都绷着脸,这宅子里又没有人,我们巡逻了一整日,稍微歇上一时半刻,也耽误不了什么。”
——“就是。周管事,你也别总盯着我们,这里面巡逻的兄弟,哪个没有偷懒?”
——“别人我管不着,但你们立刻给我滚起来,继续巡逻!”
顿了一瞬,又警告道:“要是因为你们的疏忽,而让贼人闯了进来,会落得什么下场,不需要我提醒你们吧?”
说话的几人立刻打了个寒战后,咕咕哝哝的站了起来。
等周管事离开,几人立刻又立刻不满且不屑地说开了。
——“这不知道周管事在怕什么,巡逻了一个月,别说贼人,连只鸟也没有见过。”
——“你们说,这宅子里既没有人,却让我们这么严防死守,到底是在防谁?”
——“听说是在防从京城来的那个什么陈大人。”
——“我也听说是在防她,听从洪源郡过来的那些商队说,洪源郡不少人都给她塑了像,在给她供奉香火。”
——“不用听说,我有个远房的堂姐就嫁在洪源郡,以前家里的堂伯、堂叔从不提及她,偶然提起,也多半都是骂她。自那个陈大人去了洪源郡,又是免赋税,又是教他们种植药材和免费发粮、发钱后,堂伯、堂叔们再提及这个堂姐,都是连声称赞她嫁得好,有眼光,再也不骂了。”
——“可惜,你我没有生在洪源郡。”
——“嘿,急什么,虽然我们在这里严防死守,不防的陈大人,但这不正说明,陈大人马上就要来蜀郡了吗?可惜呀,我不知道这些狗杂碎都躲到哪里去了,不然等陈大人过来,我一定第一个告密,谋他一个好前程!”
讨论声还在继续。
陈韶却没有再听。
既然知道了这个宅子就是个陷阱,那也没有必要再继续探下去。
在一炷香的时间马上就要到达时,她堪堪赶到了银杏树前。
面对蕙音不满的目光,陈韶也没有解释,谨慎地将周围的几个院子都摸排了一遍,确定无人居住后,她便同着蕙音离开了。
接下来的七八日,但凡周善和鲍承乐带着赵良柱去的地方,陈韶和蕙音都会在晚上,再悄无声息地打探一回。
可惜。
依旧一无所获。
陈韶向来不是个被动的人。
在又一次无功而返后,她脱下男装,换上女装,又稍稍做了些伪装后,同一个精兵扮成兄妹的模样,大模大样地进了一个酒楼。
蜀郡虽在戒严,酒楼里却依旧热闹。
陈韶在二楼要了个屏风隔着的小包间,又要了几样小菜及两壶酒后,便一边假意地说着生意上的事,一边竖耳听着周围人的谈论。
一顿饭下来,并没有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好在,陈韶也不着急,本来她也只是试一试。
就这么,夜里暗探周善和鲍承乐去过的地方,白日则到各个酒楼打听消息,又一连过了七八日,终于功夫不负苦心人,在一个歪脖子树脚店,陈韶无意听到两个挑夫计划接一趟由蜀郡往桑枣沟的活计时,忽然灵机一动。
这半个月,她跟着周善、鲍承乐,几乎走遍了整个蜀郡城,也未能找到罗万有的踪迹,会不会,他根本就没有在郡城?
如果他不在郡城,那他……
几乎是瞬间,陈韶就想到了周善曾说过的话。
周善曾说,他的表叔程元朗在他到云南郡后,曾以让他家长享福、孩子可上郡学为由,将他家里人都接到了蜀郡。
还曾说,孙安的家人,也受着罗万有的控制。
仅周善所知,分散在各地的眼线就有近两百人,那这两人的家人,可是一个不小的团体。
怎样安置这个团体,既方便监视,又方便控制?
自然是把他们全部聚在一起管理。
想明白这点,陈韶依旧没有着急,如常地吃过饭,跟着精兵回到落脚的酒楼后,才吩咐:“去跟赵良柱说一声,让他问一问周善和鲍承乐,罗万有将他们的家人都安置在哪个地方?”
精兵去后,晚些时候回来,回禀道:“两人都不知道他们的家人,被关押在何处。”
陈韶微微皱眉,“周善到云南郡后,也曾回过几次家,他既不知关押在何处,又是如何见得他家人?”
精兵回道:“周善说,每次回蜀郡见家人,都是在我们第一次去的那所大宅子里。他也曾提过,想去看看他们现在住的地方,但都被程元朗找理由拒绝了。同样,鲍承乐说,他的家人原先就住在程元朗那所宅子的附近,家宅也不小,但现在宅子已经空了。我去他说的宅子看过,的确已经空了,还空了有不少时候,杂草都长满了。”
虽然结果不理想,但却肯定了她的猜测。
只是,蜀郡管辖下的乡镇不少,要一个一个排查,不知道要查到猴年马月。
陈韶轻轻敲着桌子,低头思索着怎样加快搜查的办法时,禀报的精兵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一眼后,快速说道:“李小将军来了!”
陈韶下意识抬眼,看到大步流星朝她走来的李天流,诧异地抬一抬眉梢:“这么快就解决了?”
李天流拎起茶壶,咕咚灌了半壶水,又吩咐精兵赶紧去给他备一桌吃食后,才坐下来答道:“解决了。”
陈韶看着他风尘仆仆的模样,说道:“辛苦了。”
李天流看她一眼,又看周围一眼,淡声道:“确实辛苦了。”
又灌了半壶水后,问道:“你这边还有多久能解决?”
陈韶轻叹一声:“不知道。”
李天流怪异地看向她:“还有你不知道的事?”
“感谢你这么看得起我。”陈韶玩笑两句,才问起了他解决的过程。
李天流却并不愿意细说,只道:“原本还能更快一些解决他们,没承想,他们跟你一样,也很看重那个什么张修,走到巴西郡后,就停了下来。我们等了一日,见他们还没有要出发的打算,料到有异,也就将他们盯得更紧了些。”
哼上一声,又道:“果然,到了第三日,前朝太子党又派了两路盗匪前来增援。这些援兵,我特意留了几个活口,由着他们逃跑的时候,派了人在暗中跟着。至于能不能跟到对你有利的消息,那就只能看你的运气了。”
他带的人不多,有好些还是乌合之众,面对数倍于他们的敌人,只能智取。但智取,并不代表着就不用硬拼。是以,这次他带去的人,只回来了一半。
陈韶听完他的话,心中霎时一喜,他放走的人,只要有一个回了罗万有他们的藏身之地,那也够了。
至于他不愿意说的细节,陈韶多少也猜到了一些,也没有再追问,只是叹息道:“辛苦了这么久,回头等事情解决了,让全书玉算一算,在该给的赏钱或是赙赠钱绢上,再多加一倍。”
李天流懒洋洋地靠着椅背,没有搭话,不过从他的神色可以看出来,他对陈韶的安排,很是满意。
有了他派人跟踪的事,陈韶也就不再斟酌找寻罗万有的方法,转而处理起了近几日,各路清剿前太子党势力的盗匪信函。
因为彼此有竞争,清剿的速度很快,也因为有洪源郡欣欣向荣的时局在前,到目前为止,罗万有控制的十九个郡,已经清剿过半。
按照当前的速度,至多再有一个月,就能全部清剿完毕。
蕙音有午睡的习惯。
睡醒,稍稍醒一醒神后,便往陈韶屋里来了。
看到李天流,她也不惊讶,微微点一点,就在陈韶身旁坐了下来。
陈韶回完手里的信,向依旧懒洋洋的李天流介绍:“这是蕙音师父。”
顿一顿又道:“前药王谷的谷主。”
李天流惊得瞬间站起来,迅速收敛好懒散的神色,恭敬地向蕙音见礼。
他不认识蕙音,但药王谷在军中的名声,却是响当当的。
毫不客气地说,陈家军中,只要上了年纪的人,就没有人没有受过药王谷的恩惠。
远的不提,他父亲就是药王谷从死亡堆里给救回来的。
待陈韶向蕙音也介绍了李天流后,蕙音再次点头:“不必多礼。”
李天流又揖了一礼后,怀疑地看向陈韶,“你的身子……”
陈韶打断他的话:“我的身子没事,是二伯不放心,特意请了蕙音师父前来照看一二。”
李天流不信,又将目光挪到了蕙音身上,恭敬一礼后,认真地问道:“敢问蕙音师父,她的身子到底如何?”
蕙音跟在陈韶身边也有大半个月了,这大半个月来,整天看她起早贪黑,忙忙碌碌,大家似乎都见怪不怪,甚至有些理所当然,蕙音心里一直有些不满。
而今,听到终于有人关心她的身子,宽慰的同时,不免对李天流就生出了几分的好感:“身子倒是没有什么问题,只是照她现在这样不分白日黑夜的忙碌下去,再好的身子也迟早会被拖垮。”
听到她身子没事,李天流总算放下心来。
剑南道的事,已经进行到关键时刻,他也没有办法叫她立刻停下来。
不过,听说京城和江南那边近来的动作不小,显然是太子出手了。
等剑南道的事了,哪怕就是绑,他也一定要将她绑回京城去。
陈国公府为了大棠,已经牺牲得够多了,太子也是上了年纪的人,孩子都比他们还大上几岁,他既享受了这么多年的荣光,也是时候担负起属于他的责任了。
打定主意后,等精兵将吃食送上来,饿得不轻,也累得不轻的李天流,吃饱喝足,便先去歇着了。
蕙音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赞赏道:“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回过头来,看着又开始忙碌的陈韶,摇一摇头后,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这个李小将军今年多大了?”
陈韶随口答道:“快二十二了吧。”
蕙音继续问道:“可有婚约了?”
陈韶抬眼,对上她明晃晃的目光,好笑道:“怎么,师父想给他说媒?不过晚了,他虽然还没有婚配,却已经有中意的人了。而且,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蝉衣。”
“蝉衣?”蕙音看她不似说假,笑着说道,“这小伙子的眼光看来也不错。”
陈韶打趣:“他的脾气,师父也看到了,师父就不怕蝉衣拿捏不住他,将来会受欺负?”
来了这么久,难得遇上件舒心的事,蕙音也开起了玩笑:“先不说,以她的脾气,会不会受欺负。就是当真受欺负了,你还能看着她被欺负?”
“不能。”陈韶干脆道。
“这就是了。”蕙音收起笑容,“如今,我心里的牵挂也就你们两个了。蝉衣真要跟这位小将军成了亲,算是了却了我一桩心事,哪天等你也……”
“那惠你可有得好等了,”陈韶笑着打断她的话,又说道,“我之前托六哥转给师父的信,不知师父可有收到?”
陈韶说的信,指的是她早前不知道陈昭去了军中,特意托他转交给蕙音,寻问字迹的那封信。
蕙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道:“什么信?”
经陈韶提醒后,蕙音的面色肉眼可见地变了。
陈韶见她这般,特意放下手里的笔,偏过头来,静等着她的回复。
信送出去,蕙音久久不曾回复,陈韶便知道,背后可能藏着她所不知道的隐情。因此,蕙音来了洪源郡后,她一直忍着没问,就想看一看,她会不会主动说。眼下,清剿已经进入白热化,她已经没有时间再等。
按照朱家、顾家等人的说法,那些与她相似的笔迹,是前朝太子玄孙皇甫公子所书。
她需要弄清楚蕙音与这个皇甫公子是什么关系,才好做最后的决策。
蕙音的面色变得更难看了,难看之余,眼中还隐隐有恨意流转。
片刻后,更是猛地站起来,疾步离开了书房。
陈韶从来没有看过她如此失态,忍一忍,到底没有追上去。
半个时辰后,蕙音回来了。
她的情绪已经平复,只是神色冰冷冷的,如罩着一层寒霜。
在陈韶斜对面的椅子中坐下,不等她开口,就先一步问道:“你说的与你字迹相似的信,可带在身边?”
陈韶带了,从抽屉里拿出来,递给了她。
蕙音看过之后,冷哼一声,面色也越发冷厉,“写这些信的人是谁?”
陈韶将她所知道的情况,都说了。
蕙音听完,逼视着她:“他在哪里?”
陈韶摇头:“我知道有这么个人,具体长什么模样,在哪里,就一概不知了。”
顿一顿又道:“之所以问师父认不认识,也是为了找到他。”
蕙音看她不似说谎,神色这才缓和下来。再看一眼信上的字迹,半晌,慢慢说道:“写这封信的人,应该是那个人的徒弟,就算不是,也应该是很亲近的人。”
那个人?
陈韶的心底隐隐闪过几分猜测。
按照陈昭的说法,药王谷的人,除了蕙音之外,已经全部死了。
如果还有人活着,陈韶能想到的,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蕙音的师兄,也是她的夫君师渊。
虽然陈昭说,师渊在与蕙音成亲三个月后,出谷采药时,突遇袭杀药王谷的死士,为护同行的师弟,被乱剑砍杀而亡。
但说到底,药王谷的人也只看到了一具被砍得面目全非,仅穿着师渊衣裳的尸体,那尸体到底是不是师渊,谁也无法说清。
果然,蕙音开口了:“那个人就是师渊。”
“在你之前,普天之下,会写这种字迹的人,只有他和我。但他早在药王谷出事之前,就已经死了。而后多年,我只收了你一个徒弟,也只有你习了我的字迹。如天下还有人会这种字迹,除了他的教习之外,我想不到别的可能。”
许是觉得这话说得有些矛盾,缓一缓后,蕙音又继续:“收到你的信,我原认为是你看错了,后来想着你行事向来稳重,若不确定,断不会给我来信。左思右想之下,仅想到一个可能。为了确定这个可能的真实性,我特意回了一趟药王谷。”
说到这里,蕙音的声音也渐渐染上恨色,“当年他出事后,因尸身毁得厉害,凭着身上的衣裳与腰间的玉佩,我们断定是他遇害。然我掘了他的坟,看到他的尸骨,却一眼就知道,不是他。”
“他的左臂,早年间同我外出采药时,遇猛虎,为护我,曾被咬下一大块肉,骨头也因此受伤颇重,即便好了,也会留痕。然而坟里的那具尸骨,左臂骨头完好无损,并无曾受过伤的痕迹。”
如果,如果坟里那具尸骨不是他。
而前朝太子玄孙的字是他教的,那么灭药王谷的人是谁?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陈韶等她的情绪稍稍平复下来,才问道:“师父可有找过他?”
蕙音摇头。
陈韶强按着不忍,又问:“师父可否跟我仔细地说一说他?”
蕙音闭一闭眼后,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陈韶起身,坐到她的身边,给她添了一杯茶后,缓声道,“师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我看看能不能剥出一些可用的信息。”
蕙音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握着茶杯,紧了松,松了紧,好一会儿,才开口,缓缓讲起了她与师渊的过往。
师渊是十岁进的药王谷。
是无尘子在药王谷外捡的他。
捡到他时,他已经奄奄一息,将养了三个月,方才渐渐好转。
因他勤快,对药材、药理的认知比旁人总要快几分,又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无尘子便收了他为徒。
此后,他便留在了药王谷。
蕙音怜他孤苦无依,对他便多了几分照顾。长此以往,两人之间的情分,也就比旁人要深厚许多。
以至于长大后,无尘子要将她许配给他时,蕙音并没有拒绝。
听完蕙音的讲述,陈韶稍稍沉思片刻,问道:“师渊在药王谷期间,可有时常外出?”
伴随着讲解,过往的回忆也慢慢地浮在眼前。听到她的话,蕙音面上再次浮出痛苦之色,“外出是时常都有的事,药王谷许多药材,都需要进山采摘,有时一去就是十天半月,杳无音信,也属正常。”
陈韶轻轻点头,她跟着蕙音习医期间,也时常进山采药。如果师渊通过这个,与前朝太子党有了来往,而不被人发现,也属正常。
陈韶起身,坐回书桌,根据蕙音的记忆,画出了师渊年轻时候的画像。又根据他现的年龄,在画像上做了一番调整。
最终画像出来,就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
陈韶拿给蕙音看。
蕙音看了一眼,就别开了头。
陈韶也没有勉强,收起画像,说道:“如果前朝太子玄孙的字迹习自师渊,那么师渊的真实身份,恐怕并不简单。”
蕙音没有接话,但陈韶知道她在听,便继续说道:“前朝太子党既密谋复国,那必然需要结党营私。而结党营私最好的地方,无疑就是扔块石子砸三人,必有一个戴乌纱的京城。前朝太子玄孙是前朝太子党复国的驱动力,这样的关键人物,八成也会藏于京城,师渊身为前朝太子玄孙的师父,那么也多半在京城。是以,我打算将画像送回京城,让六哥暗查。”
蕙音终于回过头。
陈韶接着说道:“比起之前的束手束脚,如今算是在打明牌了,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眼见复国无望,总会有人舍不得手里的荣华,会站出来告发。只要告发的人有三五个,以太子和六哥的本事,必然很快就能将他找出来。”
顿一顿,陈韶又道:“师父若是想亲自报仇,也可跟着回京。”
“不必了。”蕙音嗓子干哑,“等哪日抓到他了,我再前去报仇不迟。”
陈韶点头:“也好。”
修书一封,连着画像送出去后,转眼,又是两日过去。
李天流派去跟踪那些逃散盗匪的人终于回来了。
得知那些逃散盗匪最终都逃去了铁砧营,陈韶当夜便同蕙音、李天流及跟踪逃散盗匪的几个禁军,赶往了铁砧营。
所谓铁砧营,即军器监在蜀郡所设作坊外围的匠户村落。
匠户村落极其庞大,以作坊为中心,呈包围之势分布于四周。放眼望去,几乎望不到头。
夜已经深了,大部分匠户家中的灯都熄了,只有零星的几盏,如星子般点缀其中。
“这里太大了,而且好些匠户都不是真正的匠户。”禁军低声说道,“我们跟到了这里,看到他们进里面后,就不敢再跟了。”
他们此刻正藏身于距离铁砧营大概五百米的一个小土丘上。
从他们所处的位置看过去,匠户的房屋大大小小,根本没有个统一规划。
想要在这万千没有规划的匠户中,找到罗万有,说是大海捞针也不为过。
“划片,挨着找。”抢在陈韶开口前,李天流先一步说道,“一起行动。”
蕙音也很赞同,“罗万有既选择藏在这里,不可能毫无准备,分头行动,若遇意外,很容易就会受困。划片,一起行动,虽慢了些,互相之间却有个照应。”
陈韶原也没有想过分头行动,听了他们的话,便以小土丘为起始点,将铁砧营分成八个等份,每个等份之间,挑出一个比较好认的地标作界线后,稍作伪装,几人便一路下了小土丘,朝着匠户村落潜去。
刚下小土丘,行了不远,蕙音与陈韶一前一后,相继止住脚步。
有人跟踪!
蕙音反应更迅速一些,发觉有人跟踪的瞬间,她便拔剑向着跟踪之人闪电般刺去。
陈韶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