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到第几卷了?”赵梦佑有些失神的问道。
范远山非常老实本分的说道:“第三卷斗争卷学完了,考的内容也主要是第三卷,书未竟,陛下说还有第四卷,不合适当下,就不传了。”
“所以,我还是在稽税院做个账房先生合适。”
赵梦佑猛的站起来说道:“不!陈记糖坊的案子办完了,就去反腐司报道!后天就不用来稽税院了。”
这烫手的大山芋,现在转到了阁臣陆光祖的手里,而不是在他赵梦佑手里了,这范远山是陆光祖点名要的掌账房诸事的监察御史。
赵梦佑看着身边的一名壮汉,面色严肃的说道:“陈千户,带两个人帮范司会把东西收拾好,范御史履任后,再回来听命。”
陈千户立刻觉得自己压力好大,仿佛这次小小的转岗,事涉缇帅的身家性命一般沉重。
“缇帅,我这不合适啊。”范远山还要再说,但赵梦佑带着另外一个千户急匆匆的走了。
“范御史,这天色已晚,陈某护送范御史回家。”陈千户领了上峰的命令就要坚决执行,无论如何这个烫手山芋,都要完好无损的送出去,不能在稽税院出事儿。
“谢过陈千户了。”范远山无奈的说道,连称呼都变了,稽税院显然留他不得了。
范远山拿着房契回家后,妻子的喜悦自然不提,这陈记糖坊的案子,在某种莫名压力下,办的很快,一天就办完了。
陈记糖坊本来还在挣扎,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缇帅下令严厉督办后,也不再挣扎,不等稽税院开票,立刻把1.2万银的税票,送到了稽税院。
税票是一种有价票证,就是专门用来补税的,算是最后的体面。
一旦启动稽税流程,吃一张催缴票,那就等同于被稽税院标记了,日后会严厉督查,但凡是做过生意的都知道,被衙门盯上的可怕,而且还是这等特务、暴力衙门;
吃两张,要额外多交一倍的罚款,没有第三张催缴票,第三次逃税,是抄家。
封建帝制,有人把手伸进了皇帝的腰包里,一个实权、皇威正盛的皇帝,是决计不会吝啬暴力的。
手里没把米,叫鸡都不来。
所以,多数势要豪右、富商巨贾被稽税院调查的时候,也会自查,稽税院也会稍微慢一点,这就给了补税的机会,稽税院没有足量的税票,就从别人手中购买,有人专门做税票生意,防止被稽税院盯上。
稽税是个很复杂的事儿,而且稽税的成本不低,对于自己买税票补税这件事,稽税院也持正面态度。
主动补税的不是敌人,是可以争取的对象,只要主动纳税的人越多,逃税的人就是少数,稽税院就能精准打击死硬分子。
这符合稽税第一原则,条件概率。
陈记糖坊挣扎的余地就在这里,补了税票,就不用启动稽税流程,陈记希望范先生,能够高抬贵手,能少补一点是一点,这案子结了,也不会再重启。
衙门都这样,重启一个案子,是非常困难的。
稽税院从一开始就是可以讨价还价的,这是朝廷为了节省行政支出的妥协,也都能体面一些。
可缇帅都下令严厉督办了,陈记糖坊也不敢再动小心思了。
朱翊钧拿到了陈记糖坊这个小案子的全部案卷,他对自己这个学生范远山,一直有关注,四十四个案子,朱翊钧全部看过,范远山已经对得起当初朱翊钧对他的投入了。
“武定侯来了吗?”朱翊钧放下了案卷问道。
一个小黄门赶忙说道:“回陛下,在门外跪了快一个时辰了,武定侯说陛下日理万机,国事繁忙,他跪着等陛下,陛下什么时候想起他,再宣不迟。”
小黄门是打算主动禀报,但武定侯不让,武定侯就那么硬生生的跪了一个时辰,等皇帝处置完奏疏。
陛下的繁忙,人人皆知,但凡是今日有些其他安排,这御书房的灯就会亮到子时,也就是陛下习武二十年,身体强健,才能如此操劳。
“宣。”
“罪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武定侯郭大诚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罪臣也是昨日才听陈记糖坊的东家说稽税院稽税之事,陛下容禀,实乃经营错漏所致,非故意为之,还请陛下宽宥。”
朱翊钧摆摆手说道:“免礼吧,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这陈东家没有你撑腰,敢去稽税院活动?还被人知道了,报到了朕这里来,丢人现眼!”
“谢陛下!”郭大诚一听免礼,终于是松了口气,他可不想武定侯府步了武清伯府的后尘。
郭大诚是第八代武定侯,嘉靖四十四年袭爵,嘉靖四十五年掌红盔将军,万历二年起不视事专门跟着三个大祭司(三个公爵),负责大明各类祭祀事务,代天子郊祭西山皇陵、南京孝陵、三山五岳、孔子庙等务。
这陈记糖坊是他们家生意,陈记糖坊大东家的妹妹,是郭大诚妻子随嫁的通房丫鬟。
就这么个通房丫鬟的关系,还是陈记求爷爷告奶奶,求来的,要不然陈记糖坊做生意,就会被处处刁难。
这年头,但凡是个商帮,没人撑腰,做什么买卖,都是三伏天过火焰山,连个遮阴的地方都没有。
按理说,就是陈记糖坊三次逃税被抄家,也抄不到武定侯府,郭大诚不该如此惶恐才对,但陛下追缉,素来不讲道理,只讲瓜蔓连坐,吃了多少都得连本带利的吐出来。
郭大诚知道此事后,杀人的心都有了。
一年十几万银的生意,几万银的利,偷那一万多两银子,简直是讨打。
“不要为难范远山,范御史还有用。”朱翊钧专门提点了一句,这事儿到此为止了,若是还有后续,不要怪皇帝无情。
郭大诚思虑了下才回答道:“臣惶恐,范远山乃是国朝少有的骨鲠正臣、循吏,国朝正值用人之际,臣怎么敢为难于他?”
“循吏有,骨鲠有,二者兼备者少,官场官吏十二万,二者兼有者,掰着手指,都数得过来。”
循吏、骨鲠,真没几个。
朱翊钧见郭大诚是个明事理的人,才笑着说道:“你有这份心就好了,至正二十三年,鄱阳湖之战,营国公身负重伤,仍然死战不退,追击陈友谅,败贼于泾江口;吴元年,营国公在太原,夜袭王保保大营,险些将王保保一举生擒。”
“武定侯府与国同休,武定侯府也是从洪武年间传到了今天,自有家训,千万不要自误。”
武定侯王保保太能跑了,每次都是数骑走脱,要不然,也没有后来大明北伐,在岭北大败了。
朱翊钧说的营国公郭英,太原一战,郭英奇袭王保保大营,差点就把这个传奇王跑跑给生擒了。
郭英后来征云南、镇辽东,躲过了蓝玉案,建文年间,郭英也跟李景隆一起打过燕王朱棣,没打过,郭英死后,已经是皇帝的朱棣,赠了郭英营国公。
“臣遵旨。”郭大诚赶忙再俯首,这次是教训,下次是惩处,第三次就是夺爵了,武清伯府就是没了的。
郭大诚自然要吸收经验教训,只要不招惹陛下雷霆之怒,他们家就能这么一直世袭罔替下去,大明鼎盛,他们家就能一直如此煊赫下去。
“臣告退。”郭大诚听完了陛下的训诫,离开了通和宫御书房。
郭大诚走后,冯保将阁老陆光祖的奏疏放在了陛下面前,低声说道:“陛下,陆阁老要退货,让范远山回稽税院去。”
“这可是他点名要的,这才第一天,他就要退货,国事是儿戏吗?他想怎样就怎样?!朝廷是他陆光祖的吗?”朱翊钧拿着奏疏,略显不满的说道。
范远山在稽税院好好的,连官邸房契都捞到了。
陆光祖要人,他自己不敢说,跑去找张居正,是张居正跟皇帝吵了几句,才要到手的。
“额,朕要是陆阁老,确实得退货。”朱翊钧看完了奏疏,突然觉得陆阁老的要求也不太过分,因为范远山从稽税院转到了反腐司,就变了个人一样。
范远山刚到第一天,就对所有反腐司的人说:
【天不授人以权,地不假人以利。凡名位、资财、禄秩诸属,莫非人予人耳。非力作无以肇其基,非奋争莫能固其本。奋争所至,权分乃及;劳作所竭,利泽方至。纵生息存亡之常,亦非天锡,岂有神圣哉?】
朱翊钧可是阶级论第三卷的作者,他完全看懂了范远山的意思:上天从来没有赋予过人类任何的权利,所有存在的人类权利,全都是由人赋予人的。
任何地位、财富、名望等等,都是通过劳作和斗争才得以实现,斗争到哪一步,权利就到哪一步,人的权利,没有任何的神圣性,连生存都不例外。
范远山不仅说,关键是他还做,他认为:
反腐要发动吏员、发动百姓反腐,从万民之中寻找线索,铸鸣冤铁箱万口,放置于天下州县闹市街口,每月验看,有司胆敢阻挠,则以同罪连坐。
各巡抚、巡按、都察院御史巡检,纳入考成。
反腐司的初衷是遏制贪腐规模,范远山这么搞,阵仗比当年朱元璋的动静还要大。
这铁箱放在了闹市街口,就是众目睽睽之下,一旦地方有司阻挠,百姓自然知道,巡抚、巡按、御史开箱查验,自然就可以直接禀报,而且还要同罪连坐。
连坐可是要连累家人的。
朝廷里,山头一个又一个,甚至于,一个官员跟几个山头都有瓜葛,而地方也是如此,朝廷也好,地方衙门也罢,从来就不是铁板一块。
这官场就是天下最大的名利场。
地方衙门狗斗的凶险,甚至超过了朝廷,一旦确定同罪连坐,这口铁箱,就是斗争的漩涡,斗争的工具,无数双眼睛盯着,稍有风吹草动,都会被人知晓。
范远山的办法,是利用人性,有一定的实现可能,但不能用。
这口铁箱真的派下去,人人自危,地方衙门什么都不用做了,都内斗去吧。
“范爱卿确实有点极端了,但他的想法很好啊。”朱翊钧倒是对范远山的办法,非常认同。
他倒是觉得可以试试,比如在京师安排几百口,在应天府、在松江府安排几百口,试试效果。
“陛下,万万不妥!”冯保赶紧拉住了跃跃欲试的皇帝陛下,可不能这么做,这么干,党争四起,大好的维新局面,恐怕都要变得危机四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