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徐州府没有那么多的银子,怎么就是最容易了?”朱翊钧有些奇怪的问道,徐州府在还田名册上,是朱翊钧的私心,对忠诚的奖励,他本来以为要付出足够多的代价,才能帮扶徐州府。
但现实情况,似乎并非如此。
申时行满是感慨的说道:“徐州地面已经开始还田了,臣和刘顺之刘知府书信往来沟通,刘知府借着驰道过境,已经完成了部分的还田。”
愿意应征者占丁口的7%,这其实也代表了施政上的难易程度,这个数字越高,代表地方衙门受到百姓的拥戴越高,越容易施政。
毕竟愿意应征、登记造册,是我真的有一头牛!
朝廷做什么的时候,真的会对这些登记造册的人进行征召,修桥补路、修沟渠水井、修驰道、营造官厂等等,都是苦力活儿。
“刘顺之是怎么做到的?”朱翊钧闻言也是一愣,驰道过了很多地方,怎么就刘顺之就借着驰道完成了生产资料的再分配?
申时行将刘顺之如何做到,细细讲了一遍。
京广驰道在修建的同时,济南府到扬州府的驰道也在修建,这条驰道过徐州府,刘顺之立刻把握住了机会,利用驰道修建组建工兵团营,梳理生产关系,奖惩守法枉法士绅,最终完成了对土地的彻底清丈、对人口的普查。
鱼鳞册和黄册这两本账在手,才能对生产资料再分配。
“说起来去年万寿圣节,各地官吏都上了贺表,谈了对侯于赵《翻身》一书的看法,刘顺之当初的贺表,朕印象非常深刻,他讲,百姓翻身了,大明才能翻身,只有还田,百姓才能翻身。”朱翊钧听完了申时行的陈述,感慨万千。
刘顺之是个好官,他是个御赐恩科进士,就是举人出身,他做到了许多进士出身都没办法做到的事儿。
朱翊钧在南巡的时候见过刘顺之,刘顺之其实不聪明,完全不属于才思敏捷天才之列,但他做到了。
申时行有些为难的说道:“刘知府还田之法,扬州、长州、苏州和应天,都可以借鉴,臣领还田事,贪天之功,贪了刘知府的天功。”
朱翊钧闻言,满是笑意的说道:“申爱卿这话说的,刘知府也只能对徐州部分还田,他也需要你这个京堂大员帮助,好了,相辅相成,没有谁贪谁的功劳的说法,都是贤臣,良臣。”
“朕会对刘爱卿额外恩赏,不必愧疚,该是你的功劳,便是你的。”
申时行是君子,他的德行,不允许他把刘顺之的功劳占为己有,抢是可以抢的,但他一个状元郎,抢人举人辛辛苦苦立下的功劳,传出去他申时行面子也挂不住。
申时行领还田事,其实不好展开,毕竟这几个地方的势要豪右绝对不是吃素的,阻力相当大,但刘顺之的作为,顺利为申时行打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一个坚不可摧的城堡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申时行要攻破这个城堡,就变得简单了起来。
高启愚看了申时行一眼,略有些羡慕,申时行这辈子都很顺利。
他举人就做了半年就中了进士,拜到了张居正门下,外出做官也是松江巡抚,宋应昌为松江事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回京后,更是立下了官厂改制的大功,现在还田之功,也有人做开路先锋,唾手可得。
高启愚能走到今天,过去的恩师元辅看他不顺眼,处处为难他,他做什么都要拼命。
高启愚在嘉靖四十一年第一次考进士就没考中,看着申时行状元巡街,一日踏尽长安花,意气风发,到了万历十九年,他还要看这个状元展布内心抱负,看申时行做事,就有一种时来天地皆助力的感觉。
高启愚也不气馁,他已经比绝大多数的进士强了,他现在是廷臣,参与国朝机要,申时行的确很强,运势也很强,但他高启愚,才智不弱于人!
“申爱卿,有个事儿,松江推官姚光启和杭州知府阎士选入京来叙职,领总理事和佐贰官之事。”朱翊钧看着申时行,也觉得他最近太顺了,就告诉了申时行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谁?阎士选?!”申时行面色大变,他这辈子吃的亏,两次被降为了五品官,顶着五品郎中巡抚松江府,都是源于此人,阎士选!
“正是。”朱翊钧看着申时行面色巨变,笑的阳光灿烂,阎士选这个克上的威名,真不是盖得,侯于赵作为顶头上司,也不能免俗,要不是侯于赵命硬,怕是要和申时行一样了。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都是老友,申爱卿可以见见。”朱翊钧的话,让廷臣们脸上都带上了笑意。
高启愚的笑容,和皇帝陛下一样阳光灿烂。
申时行在早朝上,略有些魂不守舍,作为吏部左侍郎,他的确要去接洽阎士选和姚光启,阎士选这厮,给申时行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不过,现在他申时行已经是简在帝心国朝重臣,他还不信,阎士选还能和过去一样!
下朝的时候,申时行心里有事,走路没看脚下。
“小心!”几个廷臣看着申时行走着走着就要撞到左顺门的门柱上,赶忙大声提醒。
“砰。”申时行撞到了门柱上,他揉了揉脑袋,有些迷茫的看着门柱,左顺门这条路他走了很多年,闭着眼睛走,他都不会被撞到!
“申侍郎走路不要分心,这门柱那么大,立在这里这么多年了。”高启愚从旁边路过,十分好心的提醒了申时行,走路要看脚下。
申时行的倒霉还没有结束,他回吏部的路上,在门槛处绊了一下,险些摔出去,虽然没有摔倒,但也把左脚给崴了。
他本来不当回事儿,崴一下又能如何?人活一辈子谁还不崴两下,但到了中午他疼痛难忍,请大医官看过后,确定要进行包扎固定,确诊为韧带部分撕裂。
申时行现在跟人说话,脚要放在凳子上,非常的不雅,甚至他还要以这个模样,去上文华殿上早朝!
皇帝陛下听闻了申时行的经历,非常同情的同时,不准申时行病假,还给了申时行极大的特权,允许他坐轿入宫,还让缇骑抬他入殿参与廷议。
申时行完全无法想象那个画面,他一只脚放在凳子上,跟陛下奏对,奏闻官厂身股改制和还田进展。
陛下给如此优待,不是要看他申时行的笑话,而是他现在手里的活儿,每一个都是不能耽误的大事,他要是不上朝,不处理公务,等于这煮熟的鸭子从他嘴里飞了。
他只能以这个模样带伤上朝,关键是他要如此上朝20天到30天的时间!
简直是斯文扫地,颜面全无!
“再见瑶泉兄,瑶泉兄的风采不减当年。”姚光启和阎士选都是申时行的老下属,他们回京后,第一时间拜访了申时行,姚光启颇为客气,他有些奇怪的说道:“瑶泉兄这脚是怎么了?”
姚光启一眼就看到了申时行伸在凳子上,包扎的脚。
“今天早上下朝回吏部,在门口崴了下脚,大医官给包扎了下。”申时行见到阎士选,脚就抽痛了下。
申时行看着阎士选说道:“明台,你我二人素无仇怨,而且我也不是你的顶头上司了,还请明台收了神通吧!你这刚到通州,我就如此狼狈了。”
阎士选呆滞的说道:“瑶泉兄此番受伤,与我何干?”
“我行至吏部门前,少宗伯高启愚叫住了我,说了关于环太商盟理事司诸事,就说到了二位,主要说的就是明台,我心里想着你的事儿,就摔了。”申时行面色有些痛苦的说道。
姚光启是高启愚推荐的,而阎士选是王家屏推荐的,高启愚在吏部给官身、印绶之前,自然要和申时行沟通此事,一起下朝,高启愚把其中人事关系,告诉了申时行。
申时行想着阎士选三个字,就摔了,这感觉,申时行可太熟悉了!
每次都是这样,事情看似和阎士选毫无关系,但千头万绪,都和阎士选有关!
申时行这辈子就没受过什么委屈,所有的跟头都是在阎士选身上栽的!他希望阎士选能收了神通,他的命,没有侯于赵硬,扛不住,真的扛不住。
“额…”阎士选有些茫然的说道:“瑶泉兄,侯巡抚在浙江,就没什么事儿,平安顺遂,不是我。”
“那是,侯巡抚在辽东策马奔驰,雪地冰面如履平地,到了浙江连马都不敢骑了,处处小心。”申时行重重的叹了口气,突然眼前一亮。
“你二人的官身文书印绶,吏部全部准备好了,速速办理。”申时行坐直了身子,给了姚光启和阎士选印绶,当印绶递出去的一瞬间,申时行如释重负!
印绶一递,现在阎士选的顶头上司是姚光启和高启愚,该他高启愚倒霉了!
申时行这样子,也无法给二人接风洗尘,三人叙旧了许久。
申时行问了他走后松江府的情况,松江府挺好,但也不好,白银扎堆的地方,白银几乎能买到一切,人人都追求银子,有些礼崩乐坏,竟奢之风甚嚣尘上,王谦几次遏制都收效甚微。
越贵越买,越买越贵,皇庄出品的翡翠,被广泛追捧,一颗三两重的满绿翡翠,就要三万银的高价,关键是皇庄也没那么多的高货投放,导致翡翠价格越涨越高。
申时行又问了浙江还田事,浙江局面比当初强得多,梳理生产关系、生产资料再分配的好处已经开始处处展现,浙江领先其他地方不止一步。
而且侯于赵没有进步,留在浙江,巩固还田效果,非常有必要。
不是狠人侯于赵在,这浙江还田还得反复,侯于赵看问题先看立场,这种不讲道理的方式,反而把还田弄得有声有色,彻底巩固了还田令的执行。
“京师没位置,侯巡抚也回不了京,怕是要在浙江待段时间了。”申时行摇头说道,侯于赵总是这样,和别人不同,和旁人逆行,别人都想进步,他不想,他要把还田彻底执行下去。
“老赵每次都看立场,真的没问题吗?”阎士选还是觉得侯于赵这么干,恐怕有所不妥。
“侯巡抚能这么做,是他的天分,旁人学不了的。”姚光启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侯于赵这是在辽东复杂环境下,十二年时间养成的一种近乎于直觉的战场本能。
看起来是条件概率学,条件越充分,坏人的可能性越大。
但侯于赵的情况并非完全如此,别人这么做,是非对错不看,先看立场,一定会出事。
次日清晨,高启愚告病,未能参加廷议。
申时行的笑容,比昨天高启愚的笑容,还要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