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贤站起身来,头却不抬。面见长公主阁下,不能直视。见皇上不能直面视君,是有意刺王杀驾,见长公主不能抬头,也是一样的道理。
周玉嫃轻叹一口气,柔声道:“周贤,你抬起头来。”
周贤把头压得更低了一点:“贫道不敢僭越。”
周玉嫃笑了:“姑侄之间,有什么僭越呢?”
周贤血都凉了!什么时候,让长公主察觉到了这些事情?
猛然间抬起头,周贤可是起了杀心了。杀了长公主,够奔荒山我逃命去才是正经。可是对上长公主的眼神,周贤愣住了。
那一双眼满是慈爱,眼泪就含在眼眶里面直打转,目不转睛盯着周贤看,好似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周玉嫃抬着袖口,在眼角抿了两下,上前一步拉住周贤的手腕,扯着到座上来,按着周贤的肩膀,几乎是贴着脸仔细观瞧:“你眉眼同幼清几乎是一模一样,嘴唇、鼻子、脸型,却又都像极了华姑娘,我一瞧见你,就想起他们夫妻二人了。”
周贤一晃头,站起身来抱拳行礼:“长公主阁下,您认错人了。我是一个破落家的子弟,曾乞讨为生,后被我家恩师看中收入门下,做了青要山帝隐观内门弟子,名唤作周贤。不敢攀龙附凤,冒认国戚皇亲,还望长公主阁下,看得更分明些。”
“有什么分明不分明的。”话说到这,周玉嫃笑了,“这全都是你师公,岑秋风岑道长告与我知的,哪里有什么错?”
周贤只觉得脑瓜仁子一剜一跳的疼,心说自己师公唱的这又是哪一出戏?不对!这周玉嫃是在诈他吗?
想到这一节,周贤仍是低着头抱着拳一动不动:“还请长公主阁下不要再做玩笑,贤担待不起。若是无事,还请长公主阁下放我归去,贫道尚且有伤在身,无意在此久留。”
周贤现如今脑子里乱得一锅粥一样,究竟是杀不杀她?杀了她,要怎么跑?不动手,那又该如何?周贤哭的心思都有了,怎么就这么简单被人识破了,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咱们两个坐下说话吧。”周玉嫃又是一声轻叹,摇了摇头,扶着周贤的肩膀往下按。周贤自然要挣一下,却发现长公主的力气比自己大多了,根本就挣不动!
周贤意图催动自己的护体真气震开周玉嫃的手掌,却发现顺着周玉嫃的手掌,有一股暗劲透过来。这股暗劲不伤人却是让他的丹田如死水一般,再无波澜,灵气循环往复却如故,没有丝毫阻碍。
这是什么神通?不对!周玉嫃是炼气士?境界比他还高?那不应该全天下的人都不知道啊?或者说这人不是周玉嫃。
周玉嫃按着周贤的肩膀要他坐下,伸手在袖口一摸,拿出一个章来,往桌上一摆:“贤儿你放心,咱们姑侄两个对话,没有外人能听见。我能理解你不信任我,可见了此物,你还是信不过吗?”
周贤都傻了,这方章他认识,这是青要山帝隐观一十件上品法器之一,是岑秋风的青鉴宝章,威力无穷。岑秋风一直随身携带,轻易不肯示人。而今周玉嫃把这个东西拿出来,周贤是不得不信了。
有没有可能是假的?没有可能,这个章,周贤曾经央着岑秋风,给他拿去把玩过。上品法器的气息,和岑秋风祭炼的痕迹都在,万不可能造假。以周贤所知,天下间谁也没有这个本事,把这枚方章从岑秋风的手中窃走。由岑秋风交给周玉嫃作信物是唯一的可能。
“啊”周贤把这枚方章端在手里,长叹了一口气,“好吧,我是周贤,也是周江远。既然是我师公把事情告诉您的,您现在又没带着兵来拿我,那就是不想将我怎样。长公主阁下您意欲何为,可以言明了。”
周玉嫃脸上变颜变色,过了好久,才是一咬牙,苦笑道:“我什么都不想干,只是想见见我弟弟和华姑娘,生了一个怎样的孩儿。你连叫我一声姑母都不肯,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多少年了,你是硬生生在这世间熬过来的,全天下都是你的敌人,谁都憋着利用你,或是要置你于死地。改头换面,苟且活命,我身为你的亲眷,却也是天家之人,与你更并未有过任何交集。你这份小心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理所当然。”
周贤好一会儿没说话,轻叹一声:“长公主阁下,既然您能拿出这枚印章,说明我师公信任您,我也会信任您。更何况您这一身修为,瞒住了全天下人,我自然信得过您能对此事守口如瓶。但如果您想要在我这儿找点血缘亲近的情感,还请恕我一时间没法给您。这亲缘也不是当真一句血浓于水就完了,毕竟”
“毕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靠着接触维系的。”长公主也是一声叹,“周贤就挺好,就是周贤吧。魏康和当今圣上抓不住你的破绽,你也不要去找他们的麻烦,这是最好不过的。幼清最会疼人,我这些兄弟当中,偏偏是离我最远的弟弟,跟我关系最好。看到他的血脉还在,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没有别的事情,就是跟你打个招呼,让你知道,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周贤连忙起身,又是深施一礼:“长公主阁下大恩大德,贤没齿难忘。”
怎么就大恩大德了呢?长公主不把这件事说出去,对于周贤来说,这就算大恩大德了。
长公主站起身来,扶着周贤的肩膀,托他站直了身子,苦笑着说:“你若有什么难处,就大大方方地告诉我,寻常事情我都能帮你解决,别觉得亏欠我人情。我一生无儿无女,幼清和幼方的儿女,那就是我的儿女了。”
幼清是周穆敬的乳名,幼方想来就是当今宁王千岁的乳名了。周贤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微微点了点头,也没多说话。
“我对外会宣称,你已经做了我的入幕之宾。”周玉嫃语不惊人死不休。吓得周贤打了个哆嗦:“您这是”
话没说完,周贤想明白了,这是周玉嫃保护他的手段。这世上谁能想到,能做得周玉嫃入幕之宾的周贤,会是周江远?周贤点点头,轻呼出一口气:“如此,更是要多谢长公主阁下。”
周玉嫃仍旧是苦笑:“将来常与我来些书信,便是随意写一些你的见闻都好,就通过驿站来送,让我知道你平安就是。我与你也是没有什么亲眷之情的,只是在你身上看见我弟弟的影子,我想知道他的孩子,活得好好的。”
听周玉嫃把这话又说了一遍,周贤缓缓点头。谁道天家无亲情?周玉嫃这是念着周穆敬的好的。可再一想,这周玉嫃得多恨魏康啊?
周贤揉了揉自己的鼻梁,苦笑不止乱,自己这辈子活得太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