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安德拉没有用话语回应拉梅兰的问题,而是缓缓歪着头,脸上露出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微笑。
那不是讥讽的笑,也不是胜利者的笑,而是一种凄楚的笑,是那种看尽世间无常与轮回之后才会露出的微妙神情,是时间与记忆的沉淀,是伤痕与洞见交织而成的冰冷花纹,在她苍白的面容上轻轻铺展开来。
拉梅兰愣住了。
他当然不傻。
身为龙法师的他,曾在荷斯白塔深造,是正统的博学者,在荷斯系学派的职业阶位中,他已登堂入室,被授予『大博学者』之位。
那不只是一个称号,更意味着他以百年为尺度所积累的知识、精神上的淬炼,以及在历史长河中游走所培养出的洞察力。
而此刻,面对莉安德拉的沉默与那一抹无言的笑,他不需要语言,他已经懂了。
她什么也没说,却也什么都说了。
所有隐藏于火焰之下的恐惧与事实,此刻如潮水般涌上他的胸膛,将他的心智彻底击穿。
他的脸色瞬间苍白,原本在他身上缓缓流淌、如同篝火般跳跃的火焰,在这一刻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寒风扑灭。他整个人像是被一只死灵之手攫住了心脏,冷冽的指爪穿透灵魂的表层,就像一头披着阴影的幽鬼伏在他肩头,缓缓吸食他的阳气与寿数,将他从内到外一点点地掏空。
他那张仍保留些许年轻光泽的面庞在短短数息之间变得苍老、枯槁,眼眶深陷,唇色发青,额角的皱纹仿佛忽然从时间深渊中浮现,毫无预兆地蔓延。他也如他挚友伊姆瑞克上一刻那样,不自觉地向后退去,步履踉跄,脚下一软,几乎摔倒在冰冷的洞窟石面上。
幸好,凯利斯出手了。
这位同样来自荷斯白塔、亦为大博学者与龙法师双重身份的法师本能地踏出一步,将他扶住,动作中带着一丝迟疑与本能的反应。但就在手掌接触的那一刻,他自己也被巨大的情绪浪潮击中。
他的脸色同样泛白,眼神游离,目光在空中徘徊,如同找不到着陆之地的孤魂。他的指尖隐隐颤抖,就像握着一块烫手的火石,明知会灼伤,却又无法松开。那一刻,他好像触摸到了某种亘古未见的真理碎片,而那碎片正割裂他的理智、摧毁他的信仰。
两位大博学者肩并肩靠在一起,几乎一同跌倒在地。他们的身影在火盆的照耀下显得格外虚弱,像风中飘摇的残烛。
但最终,他们还是勉强稳住了身形。
他们彼此对视,在对方的眼中,看见的不是慰藉,也不是疑问,而是赤裸裸的恐惧。
那是连神明也不愿承受的真相。
他们懂得太多,远比其他龙法师与龙王子们懂得更多。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马雷基斯,在没有使用避火咒的情况下,从圣火中走出。
不再是焦黑的躯壳,不再是灼烧至死的惩罚,也不再是千年前的那个失败者。
他,从圣火中重生了。
以阿苏焉真正的选民之姿!
他没有被拒绝,而是被接纳了。
这一事实像铁锤般砸入众人的灵魂深处,激起一连串难以遏制的涟漪。
这意味着他与他的父亲——艾纳瑞昂,奥苏安历史上第一位也是最伟大的凤凰王一样,拥有通过阿苏焉之审判的资格。他不再只是一个悲剧的继承者,不再是那个在圣火中被焚烧、被驱逐、被千年历史定义为『叛徒』的巫王。
他,是凤凰王应许之子。
不是后悔之子,不是毁灭之子,而是预言之子,是那位在烈焰中归来的王者,是那份被遗落、被误读、被篡改的神谕中真正的承载者。
那问题就来了。
为何在最初时,马雷基斯没有成为凤凰王?
为何那时,他步入圣火,却全身焦灼、烈焰吞噬,像一个渎神的篡逆者,被天意唾弃、被众神否定?
为何第二任凤凰王是贝尔-夏纳,而不是他?
是他不配?还是……有人不愿意让他配?
而今,在千年之后,在所有人都早已相信他注定堕落为黑暗君王、走上毁灭之途的今日,他却被圣火接纳,如同真正的选民般,步入凤凰之火——涅盘重生。
这一刻,一道久远而阴沉、被层层尘埃掩盖的真相在他们心中浮现,悄然展开,犹如一道绷紧千年的帷幕被撕裂,在空旷无声的洞窟中掀起无形的风暴。
阿苏尔,自诩为阿苏焉的忠诚子民。
他们建圣殿,立典章,奉神名于军旗与法典之间,将信仰铭刻于盔甲与壁画之上。他们称自己为神选之民,自豪地宣称,只有他们才有资格解释、继承与扞卫神明的旨意。
但他们是否真的如自己所言那般虔诚?
亦或从始至终,他们一直在违逆神意,在嘲弄与掩饰,在以『正统』之名构筑一个千年的谎言,用荣耀与牺牲编织出虚假的辉煌?
若果真如此,那么马雷基斯,正是那个被他们抛弃、却被神接纳的王。
他不是灾难的化身,而是审判的使者,而后成为从圣火归来的裁决者,是阿苏焉真正意志的继承人。
他,是回归的烈焰。
而贝尔-夏纳呢?
那位被推选、被加冕的『合法者』,他是否只是个用来掩饰真相的幌子,一个登上王位却从未真正进入神意的空壳?他所代表的,是否只是阿苏尔集体自欺的起点?
贝尔-夏纳成了一个笑话,卡勒多一世成了一个笑话,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卡勒多王国,这个自认为最接近神意、最理解牺牲与荣耀的国度,或许从一开始,就只是个悲剧剧本的演员。
甚至整个奥苏安,都不过是一座千年舞台,被神明遗忘,被信仰背叛,被历史操纵,千年的牺牲,千年的战争,所有被铭记在史册上的英雄与烈士,此刻都在质疑之中变得苍白、空洞。
他们的血,是否都流错了方向?
那份荣耀,是否只是被写在石碑上、不愿面对真相的自我安慰?
或许……
这也是芬努巴尔做出那看似荒唐、实则深思熟虑的决定的原因?
或许他早已察觉,哪怕仅是片段,也足以撬动他那看似忠诚却实际动摇的信仰。他不知何时意识到了什么,不知从何时开始不再祈祷、不再高举阿苏焉的徽记,而是开始沉思、质疑,最终——他选择站在马雷基斯一方。
他不是背叛了奥苏安。
而是背叛了那个虚假的奥苏安,那个建在谎言、构于罪孽之上的奥苏安。
伊姆瑞克此刻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一动不动,整个人仿佛石化在原地。
他是卡勒多王国最锐利的剑,是摄者王,是巨龙之主,是凤凰王继承人,是烈火与荣耀之子。
而现在,他站在真相面前,不再是刚刚那位高昂誓言、要唤醒巨龙的摄政王,而是一个被信仰震裂的凡人,一个被真相击倒的阿苏尔,一个站在千年谎言终点的哨兵。
他低下头,捏紧拳头,指节发白,骨节发出隐隐作响的声响,那不是愤怒,而是崩溃的先兆。
他不知道该恨谁,也不知道该怒谁。
他只能沉默。
莉安德拉仍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众人的反应,她的目光冰冷,却不无悲悯,如同一位久经风雪的裁缝,眼睁睁看着一匹千年织就的锦缎从最细小的线头处开始崩解、撕裂,无法补救,亦不愿阻止。
她的目光穿透了每个人的灵魂,他们那些骄傲、秩序、荣耀的伪装正在逐层剥落,如同厚重的铠甲在烈焰中熔解,留下赤裸的恐惧与无措。
圣火的烈焰远在烈焰岛,但此刻,它已经在这座洞窟的空气中燃烧。
沉默,像一层凝固的液体,厚重而无法撕裂,笼罩在每一位龙王子与龙法师的心头。
没有怒吼,没有质疑。
那些高傲的躯壳,那些曾经象征荣耀的身影,此刻仿佛被时间冻结在原地。
高傲与自豪,在这一刻悄然消散,像是被无形的风吹走的灰烬。
那些曾经骄傲挺立、目光如炬的眼睛,如今都变得暗淡无光,仿佛失去了焦距,灵魂被抽离,只剩一具具空壳般的身躯,僵直地伫立在洞窟之中,如同一座座雕像,却没有灵魂的光辉。
“还有比这更坏的消息,诸位。”
莉安德拉的声音很轻,甚至可以说柔和,宛如夜风中穿过树梢的呢喃,仿佛只是说出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但正因为这份轻柔,在此刻压抑至极的寂静中,它就像一记沉重的铁锤,猛然敲击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与灵魂之上,炸裂出一圈圈无形却锋利的涟漪。
话音刚落,仅有极少数人勉强抬起头,用一种麻木甚至呆滞的神情看向她。他们的眼中没有情绪,甚至没有怒火,只剩下一种濒临瓦解的茫然,一种当信仰崩塌后尚未来得及建立新信仰的中间状态。
“他宣称他是第十一任凤凰王,而不是第二任。”
她说完这句话,自己先笑了。
那不是轻松的笑,不是讥讽的笑,也不是胜利者那种高高在上的傲慢微笑,而是一种被气笑的无力,是一种濒临崩溃后强装豁达的荒诞笑意。那笑中带着一丝神经质的轻狂,也带着数千年沉淀的讽刺,仿佛是在说:“我们自己编织的谎言,终将反噬我们。”
就像一个理智已被反复嘲弄、情绪被反复践踏的人,在终于意识到自己无力抗拒命运后露出的那种“我该哭还是该笑”的绝望笑意。
凯利斯的目光缓缓转向了拉梅兰,像是在寻求某种确认,或者说,是想找一个人一同沉沦。但拉梅兰依旧沉溺在自己缠乱的思绪中,仿佛整个人陷在了某种名为『真相』的深渊。他一言不发。他的嘴唇张开了,想要说点什么,却像被某种无形的诅咒堵住了似的,始终未能开口。
他只是张开、闭合,又再张开、再闭合,仿佛一个失灵的机关偶。他深吸一口气,终究没能说出任何反驳的言语,只是轻轻地露出一个无奈的、苦涩的笑。
那不是认同的笑,也不是调侃的笑,而是一种承认了失败,却又不愿屈服的苦笑,一种不知还能否信任这个世界的绝望叹息。
如果可以,他甚至想仰天长啸一声:“漂亮。”
是的,漂亮。
看似慷慨,看似宽容,看似在为过去千年的兄弟阋墙画上温和的一笔,用一个温和无害的『第十一任』来打破那困扰精灵族群千年的纷争。
看似在赎罪,实际上是在倒叙历史。
在政治博弈中,这是毒计,是妙棋,足以让任何老练的议政官都拍案惊叹、哑口无言。
何其歹毒,何其狡诈。